荣安里的日头刚爬过墨香斋的屋顶,荷池边的吆喝声就撞碎了清晨的静。
刘婶拎着菜篮子,筐沿还挂着几根带泥的小葱,往池边一站,嗓子跟安了喇叭似的:“哎哟!这是遭了绿灾了?一晚上工夫,半池都盖严实了!”
街坊们闻声都凑过来,挤在刚砌好的青砖步道上。池面上铺着层密不透风的浮萍,绿莹莹的一片,把之前冒头的藕苗芽头压得只剩点嫩黄尖儿,风一吹,黏糊糊地往砖缝里蹭,沾得池边都滑溜溜的。有几个早起上学的小孩,好奇地蹲在池边戳浮萍,被家长一把拉走:“别碰!脏得很,小心摔下去!”
“昨晚下了场急雨,准是从东边河沟里冲过来的。”张叔蹲下身,粗粝的手指戳了戳浮萍,指尖立马沾了层滑腻的绿浆,“得赶紧清,这玩意儿堵了池口,水不流通,藕苗用不了三天就得烂根。到时候别说开花,连芽都留不住。”
“怎么清?”清沅挤在前头,手里攥着个磨得发亮的小本子,封皮上写着“荷池琐事记”,是她专门用来记荷池维护的。她飞快翻了两页,念道:“我前几天查过,就俩法子——撒除草剂,要么手动捞。撒药快,半个时辰就见效;手动费劲,但不伤藕苗和池里的小鱼。我还记了除草剂的成分,大部分都含磷,撒多了水会发臭。”
“撒药!肯定撒药啊!”李顺安的声音从人后钻出来,嘴里叼着根冰棍,包装纸还挂在嘴角,“找沈曼卿批点钱,买包药撒下去,齐活!省得蹲这儿遭罪。再说了,池里那几条小鱼,死了也无所谓,又不能吃。”
“放屁。”苏棠的声音清冽,从人群侧边走出来,手里捏着根枯枝,轻轻挑开浮萍堆,底下蜷着的藕苗芽头露出来,嫩得能掐出水,“除草剂是死的,能杀浮萍,也能杀藕苗。你以为是除院子里的杂草?这荷池是宁叔攒了半辈子心思弄的,不是你图省事的垃圾场。池里的小鱼是去年宁叔放的,说是能吃水里的虫子,护着藕苗,你说死了无所谓?”
“手动捞?那得累死人!”李顺安撇撇嘴,冰棍水顺着手指滴在裤子上,他都没察觉,“咱这老的老、小的小,蹲池边捞一下午,腰不得断?我这年轻力壮的都扛不住,更别说王阿婆他们了。到时候再累出个好歹,得不偿失。”
“你少在这儿装蒜。”沈曼卿抱着本牛皮封面的账本,从巷口走过来,页角夹着张皱巴巴的收据,“昨天加固石台,你买水泥差了十五块,是我先垫的。要么,今天捞浮萍抵账;要么,现在回家拿钱,二选一。别跟我耍嘴皮子,账本上记得明明白白。”
李顺安的脸瞬间垮了,把冰棍棍从嘴里拔出来,挠着后脑勺嘿嘿笑:“沈姐,你这也太较真了!不就十五块?等我下礼拜发了零花钱就还……再说,捞浮萍这么累的活,抵十五块不划算吧?要不我请你吃根冰棍,抵消五块?”
“要么捞,要么现在去拿。”沈曼卿晃了晃账本,封皮上的铜扣“叮”地响了一声,眼神半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基金里的钱早定好了规矩,只买藕苗和有机肥,撒药的钱一分都批不了——苏棠说得对,伤了藕苗,再多钱都补不回来。你要是再磨蹭,我就把你欠账的事写在公告栏上,让全巷的人都看看。”
“别别别!我捞!我捞还不行吗?”李顺安赶紧摆手,他可丢不起这个脸,“不过我先说清楚,我只捞池边的,中间的我够不着,也不敢去,万一掉下去淹着了咋办?我水性可差了。”
众人没理他的矫情,各自回家找家伙事。张叔搬来一根长竹竿,又翻出家里的旧铁网,剪成个半尺宽的网兜,用铁丝牢牢绑在竹竿头上,绑的时候还嘀咕:“当年帮隔壁老王围院墙,就用这法子绑铁丝网,结实得很,风吹雨打都不散。”他试了试捞勺的重量,觉得刚好,才扛着往池边去。
苏棠找了个敞口木盆,是她奶奶以前用来洗菜的,边缘虽然有点裂,却洗得干干净净。她还带了块肥皂,想着捞完浮萍洗手用——她最嫌这种黏糊糊的绿东西沾在手上。
清沅翻出双胶鞋,鞋底的纹路还很深,是去年防汛时买的,刚好能下浅水区。她还拿了个小水桶,打算顺便把池边的碎石子捡一捡,省得后来再扫。
沈曼卿则找了个小马扎,坐在池边的石阶上,翻开账本记分工:张叔、宁舟负责池中间及两侧浮萍,清沅、苏棠负责浅水区及木盆清运,李顺安、贾葆誉负责池边浮萍及杂物。她写完,把账本往腿上一放,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李顺安,防着他偷懒。
没一会儿,贾葆誉扛着相机跑来了,镜头上还套着遮光罩,气喘吁吁地喊:“幸好赶来了!荣安里‘清淤大会’,这素材可遇不可求!剪进纪录片里,肯定比拍铜荷特写还精彩!对了,宁舟,你爹当年清浮萍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我记下来,到时候配旁白。”
“我爹那时候总说,浮萍得慢慢捞,急不得。”宁舟手里拿着个小捞勺,语气平静,“有一次他捞到一半,发现池里有只受伤的青蛙,就停下来找纱布给它包好,放去旁边的草丛里了。”
“真暖心!”贾葆誉赶紧掏出小本子记下来,“等会儿得拍点池边的草丛,呼应这个细节。”
“别光拍,过来搭把手!”张叔把手里的备用捞勺扔给他,“你年轻,力气大,多捞点池中间的,我和宁舟捞两边。”
贾葆誉笑着接住捞勺,刚蹲下身对准浮萍,就见李顺安往池边一蹲,假装扒拉浮萍,实则用脚踢水玩,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的石阶,还差点溅到沈曼卿的账本上。
“李顺安!你干什么呢!”沈曼卿赶紧把账本往怀里拢了拢,厉声呵斥,“再玩水,就把你欠的钱翻倍!”
李顺安吓了一跳,赶紧收了脚,拿起小捞勺胡乱扒拉了两下,捞上来几片碎浮萍,还得瑟地举起来:“你看,这不就捞着了?我这是‘精准捕捞’,省力气!”
“就这?”沈曼卿走过来,指了指他身后张叔的木盆,里面已经装了小半盆浮萍,“张叔都捞半盆了,你这几片够喂池里的小鱼吗?再偷懒,十五块钱翻倍,变成三十。”
李顺安的脸瞬间垮了,不敢再耍滑,拿着捞勺认认真真地扒拉起来。没一会儿,额头上就冒了汗,头发贴在脑门上,嘴里直嚷嚷:“这玩意儿也太黏了!沾在手上都洗不掉,蹭在裤子上还显脏,早知道我就把那十五块钱还了!早知道我就不扔那可乐瓶了!”
苏棠没理他的抱怨,专心把捞上来的浮萍倒进木盆,忽然“咦”了一声,伸手从浮萍堆里拎出个东西。众人看过去,是个皱巴巴的可乐瓶,瓶身上还沾着泥,瓶口的盖子都没拧上。
王阿婆气得拐杖往地上一戳,震得碎石子跳起来:“肯定是外来的游客扔的!前几天就看见几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在池边拍照拍半天,临走就随手扔垃圾,没素质!荣安里的规矩都被他们破坏了!”
“我看不一定。”清沅皱着眉,从苏棠手里拿过可乐瓶,仔细看了看,“这瓶子上的标签都没撕,生产日期还是昨天的,像是刚扔的。说不定是巷子里谁不小心碰掉进去的。而且这牌子的可乐,是巷口小卖部才有的,游客一般不会特意买这个。”
“不可能!咱荣安里的人谁会往荷池里扔垃圾?”李顺安立马反驳,语气格外坚定,却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脚还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咔嗒”一声。
沈曼卿眼尖,瞥见他鞋边有个蓝色的可乐瓶盖子,和瓶子上的一模一样,立马指着问:“李顺安,这盖子是不是你的?你昨天是不是在池边喝可乐了?”
李顺安的脸色瞬间变得通红,又慢慢转成发白,挠着后脑勺支支吾吾:“嘿嘿……昨天、昨天我跟巷子里那几个小子,在池边喝可乐来着,可能、可能是不小心掉进去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捡的,结果天黑了没看清……”
“不是故意的?”王阿婆气得吹胡子瞪眼,伸手就要敲他的脑袋,被苏棠赶紧拦住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规矩!荷池是大家一起修的,是宁叔的念想,你也敢乱扔垃圾?罚你多捞一个时辰,不准歇!还要把池边的杂草都除了!”
“别啊阿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多捞点,捞到太阳落山行不行?杂草我也除,只要别让我加钱!”李顺安苦着脸,只能埋头猛捞浮萍,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不乱扔了,不仅要多干活,还得被众人说,太不值当了。
刘婶拎着菜篮子回来,看到这情景,笑着说:“顺安这孩子,就是嘴馋还懒。当年我家小子也往池里扔过石子,被我罚扫了三天巷口,后来再也不敢了。”她说着放下菜篮子,回家拿了个捞勺,“我也来搭把手,人多快些。”
有刘婶带头,又有几个街坊加入进来,原本要大半天的活,眼看就要收尾了。贾葆誉拿着相机,一会儿拍众人捞浮萍的身影,一会儿拍池里跃出的小鱼,一会儿又对着槐树叶的光影拍特写,忙得不亦乐乎。
晌午头,日头越来越毒,晒得人皮肤发烫。众人终于把浮萍清得差不多了,池面重新露出澄澈的水,藕苗芽头在阳光下晃悠,像是在伸懒腰,看着清爽多了。王阿婆回家端来一大盆绿豆汤,还带了几个搪瓷碗,分给众人:“刚熬的,放了冰糖和莲子,解暑。快歇会儿,别中暑了。我还切了点西瓜,在冰箱里冰着,等会儿拿过来。”
众人坐在老槐树下,边喝绿豆汤边歇脚。张叔抹了把脸上的汗,把碗放在脚边,说:“浮萍清完了,得想个法子防着点。我看隔壁锦绣巷的池边,装了圈铁丝网,又能挡垃圾,又能防浮萍从河沟里飘进来,挺管用的。上次我去锦绣巷串亲戚,见他们那池边干干净净的,没一点杂物。”
“装铁丝网得花钱吧?”清沅喝了口绿豆汤,问道,“咱这荷池周长不长,大概得多少米?得多少钱?要不要我去锦绣巷问问他们买的哪家的铁丝网?”
“不用,我之前去建材店问过。”沈曼卿翻开账本,指尖在上面飞快地算着,“铁丝网按米算,一米两块五,咱这荷池周长八十米,也就两百块。基金里还剩八千零六十七块五毛,够花,而且还能剩不少。要是批量买,老板说不定还能给打个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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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块?会不会太贵了?”王阿婆皱起眉,把碗往怀里拢了拢,“我家储物间里还有点旧铁丝网,是以前围院子剩下的,虽然短点,但拼一拼凑合用,能省点钱。我回去找找,说不定还能凑个二三十米。”
说着王阿婆就拄着拐杖要回家,清沅赶紧扶着她:“阿婆我陪您去,您年纪大了,别磕着碰着。”两人刚走没一会儿,清沅就拿着一卷旧铁丝网跑回来,笑着说:“还真有!就是有点锈,不过刷点防锈漆就能用。阿婆还翻出一包荷籽,说是当年宁叔送的,让咱们秋天的时候种在池边。”
宁舟接过荷籽包,牛皮纸包着,上面还有父亲写的“荷籽 秋播”四个字,字迹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他摩挲着纸包,心里暖暖的:“等秋天,咱们就把荷籽种上,让池边也开满荷花。”
“旧的虽能凑数,但主力还得买新的。”苏棠放下碗,擦了擦嘴角,“旧铁丝网容易生锈,下雨一泡就烂,用不了多久就得换,到时候还得花钱,更浪费。买新的吧,耐用点,至少能管三五年,省得以后麻烦。防锈漆也得花钱买,算下来不如直接买新的划算。”
“我觉得苏棠说得对。”宁舟把荷籽包收好,靠在槐树上开口了,“除了铁丝网,再买几个‘禁止乱扔垃圾’的牌子,插在池边四角,提醒游客,也提醒街坊们别不小心扔东西。牌子上还能刻点荷花图案,和荷池配得上。”
“牌子好!我去网上买!”清沅立马掏出手机,点开购物软件,手指飞快地滑动,“我看有木质的,上面能刻字,才十块钱一个,买四个也就四十块,便宜又好看,还贴合荷池的调子。我选那种防水的,下雨也不怕坏。”
李顺安喝着绿豆汤,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问:“那铁丝网谁装啊?我可不会弄,我手笨,别再扎到手了。而且我今天都捞了这么久浮萍了,也该歇歇了。”
“我和张叔来装。”宁舟说,语气很平静,“你负责把牌子插好,再把池边的碎石子、杂草扫干净——就当是罚你乱扔垃圾,抵那十五块钱。要是干得好,以后就不再提欠账的事;要是干得不好,还得接着罚。”
李顺安的脸又垮了,嘴巴撅得能挂个油壶,却不敢反驳,只能点头:“行吧……不过插牌子加扫地,可得算我全抵了啊!不能再让我干别的了!”
众人都笑了,贾葆誉举着相机,对准众人拍了个特写,嘴里念叨:“这才叫荣安里嘛,吵吵闹闹的,却都往一处使劲。等纪录片剪好了,我先拿给大家看,保证把每个人都拍得精神!到时候咱们就在荷池边放,搬个凳子坐一排,多热闹。”
下午,张叔和宁舟扛着买好的铁丝网、铁锹、钳子,去荷池边忙活。铁丝网是绿色的,刚好能和周围的草木融在一起,不显眼。两人先沿着池边挖了浅沟,沟深约十公分,张叔边挖边教宁舟:“挖沟得深浅一致,不然铁丝网装上去会歪。当年我给你爹修墨香斋的院墙,挖的沟就跟尺子量的似的,稳当得很。”宁舟认真听着,跟着张叔的节奏挖,没一会儿就掌握了技巧。
挖好沟后,两人把铁丝网铺进去,再用铁锹把土填回去踩实,接着用钳子把接口处拧紧。张叔拧铁丝的时候,手指被戳了个小口子,渗出血来,宁舟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给他贴上:“张叔,您小心点。”张叔摆摆手:“没事,小伤,当年修石台的时候比这严重多了。”
清沅的警示牌也到了,是快递小哥送过来的。她拆开包装,四个木质牌子,上面用红漆写着“禁止乱扔垃圾,爱护荷池环境”,字迹工整,还刻了小小的荷花图案。她找了四根粗木棍,把牌子钉在上面,钉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手,疼得她龇牙咧嘴,李顺安在旁边幸灾乐祸:“哈哈,清沅你也太笨了,钉个牌子都能砸到手。”
“你少笑我!”清沅瞪他一眼,“有本事你来钉?说不定你能砸到脚!”
“我才不钉呢,我只负责插!”李顺安嘴上不饶人,却还是走过去,帮清沅扶着木棍,“行了行了,我扶着,你钉吧,别再砸到手了。”
沈曼卿则搬了个小桌子,放在巷口的公告栏旁,把账本摊在桌上,认真写新的沈曼卿则搬了个小桌子,放在巷口的公告栏旁,把账本摊在桌上,认真写新的支出明细:“今日本金:80675元,支出:铁丝网180元(建材店老板见是修荷池,主动让利20元)、木质警示牌40元,合计220元,剩余78475元。”她笔尖一顿,又在备注栏添上“旧铁丝网留作备用,荷籽待秋播”,写完后仔细核对数字,确认无误,才把买铁丝网的收据、警示牌的网购订单截图一一贴在账本对应页码,用指尖压平边角。
这时刘婶拎着刚买的酱油路过,凑过来指着账本笑:“曼卿这字写得真规整,数字算得也清,有你管着基金,咱啥也不用操心。”沈曼卿抬头回笑:“都是应该的,等会儿把明细贴公告栏上,大家都能看见。”旁边几个纳凉的街坊也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问着铁丝网的耐用性、下次买藕苗的时间,沈曼卿都耐心答了,还把大家提的“找靠谱渠道买有机肥”的建议记在账本空白处。
等人群散了,她把账本装进防水布包好,抬头时正好看见荷池边的夕阳——张叔和宁舟刚把最后一处铁丝网接口拧紧,清沅正帮李顺安扶着歪了点的警示牌,贾葆誉举着相机对着池面拍跳跃的小鱼,王阿婆则蹲在池边,轻轻拨了拨水面上的碎叶。沈曼卿笑着走过去,扬了扬手里的布包:“账目算清了,剩的钱够咱买三批优质藕苗,回头跟大家合计下采购的事。”
李顺安立马直起腰:“采购我去!我认识城郊的农资市场,肯定能砍着便宜价!”清沅白他一眼:“就你?别被人坑了还帮着数钱,我跟你一起去。”张叔摆了摆手:“让宁舟也跟着,三个年轻人互相搭衬。”宁舟点头应下,目光落在池里的藕苗芽上,晚风拂过,芽头轻晃,像是在应和这满巷的热闹。
沈曼卿看着眼前的景象,把布包往怀里拢了拢,心里透亮。荣安里的荷池还没开花,但这掺着拌嘴与温情的烟火气,早已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往后的琐碎与期盼,也都会像这藕苗一样,慢慢扎下根,抽出叶,等着盛夏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