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里的雾还没褪尽,沾在老槐树的叶片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打湿了荷池边刚砌好的青砖步道。宁舟蹲在石台旁,指尖反复摩挲着铜荷右下角的豁口——昨晚后半夜,李顺安带着巷子里几个半大孩子在池边追跑打闹,撞得石台晃了三晃,这朵拼了半天才齐整的铜荷,就这么摔在了砖面上,磕出个指甲盖大的缺。锈迹下的铜色露出来,冷得扎眼,他攥着铜荷的手越收越紧,指节都泛了白。
“慌什么?多大点事。”张叔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他拎着个深褐色的工具箱,箱角磕得掉漆,铜锁却擦得发亮,“巷尾老铜匠陈老头,手艺是祖传的。当年你爹开墨香斋,一批刻荷纹的墨锭模子裂了缝,就是他焊的,焊完接着用了三年,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这小豁口,他半天就能给你修好。”
张叔说着就伸手要拿铜荷,却被苏棠伸手拦住了。她手里捏着块米白色的细绒布,布角都磨起了毛,是她爷爷生前补古董时用的,“焊不得。”她的声音清冽,带着点不容置喙的坚定,“我爷以前补过一个清代的铜炉,也是磕了豁口,用同色细铜丝嵌进缺口里,再一点点打磨平整,纹路都能严丝合缝对上。焊接的话,高温会把铜荷表面的纹路烧黑,还会让铜质变脆,下次再碰,怕是要碎得更厉害——这是你爹留下的东西,不能这么将就。”
“将就?”张叔眉峰一挑,往后退了半步,抱着胳膊站定,“我是怕你那法子不顶用!这铜荷摆在室外,风吹日晒雨淋的,嵌的铜丝过不了半年就得松。到时候再修,麻烦更大!当年大观园里修那石灯,铜部件都是焊接的,不也撑了那么多年?实用才是根本,雅致能当饭吃?”
苏棠也往前站了半步,眼神没软:“荣安里不是大观园的复刻,这铜荷也不是石灯的配件。它是宁叔一点一点攒的铜片拼的,是念想,不是摆件。要的就是原样,哪怕不结实,也不能毁了它的样子。”
两人正僵着,池那头突然炸了声,把槐树上的麻雀都惊飞了好几只。
“一百二一盏!太阳能的!不用插电,晒一天能亮一整晚!”清沅举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几乎要戳到王阿婆眼前,脸上涨得通红,“上次刘婶晚上跳完广场舞,走步道时踩滑了,差点摔进荷池里!要是装了灯,步道亮堂着,能出这事?这不是虚头巴脑的东西,是安全!”
王阿婆拄着枣木拐杖,往青砖地上一戳,震得碎石子跳起来,“安全?当年没灯的时候,咱荣安里的人摸黑走了几十年,也没见谁掉池里!那钱是宁叔省吃俭用攒的,是给荷池换藕苗、买肥料的,不是给你折腾这些花里胡哨的!碎银子似的光好看,能让藕苗开花?”
“这不是好看!是实用!”清沅急得声音都变调了,“您别总拿以前的规矩说事儿,时代不一样了!再说基金里还有八千多,买两盏灯才两百四,剩下的钱够换三年藕苗了,怎么就浪费了?”
“别吵了,吵得藕苗都该蔫了。”沈曼卿抱着本牛皮封面的账本走过来,账本边缘都翻得起了卷,里面的字迹却工工整整。她翻开最新一页,指尖点着上面的数字,声音清亮又冷静:“基金余额八千六百二十三块五毛。刚才我给陈铜匠打了电话,修铜荷不管是焊接还是嵌丝,都要五十块。买两盏太阳能灯,清沅说的那种型号,我查了网上报价,批量买能打九折,两百一十六块。再留两百块备用,剩下的八千一百五十七块五毛,够买五年的优质藕苗,还有富余的钱买有机肥。不算浪费,也能顾上安全。”
她话音刚落,就见李顺安叼着根冰棍,晃悠着凑过来,眼神躲躲闪闪的——昨晚撞石台的事他还没敢认,这会儿想找补点功劳,“那啥,既然钱够,不如再添个遮阳棚?”他说着指了指老槐树,“就搭在树下,以后咱街坊们打牌、吃西瓜、聊家常都不怕晒,我看网上有个帆布的,才三百块,基金里挤挤就有了!”
沈曼卿“啪”地合上账本,眼神利得像把刚磨好的刀,“基金规则第一条就写着,专款专用,只能用于荷池维护。遮阳棚是给你打牌用的,属于私用,不能动这笔钱。还有,昨晚铜荷被碰倒,是不是你带的头?刚才陈铜匠说,石台底座都松了,得重新加固,这笔钱也得从你零花钱里扣。”
李顺安冰棍棍差点咬断,慌忙把嘴里的冰棍咽下去,嘿嘿一笑:“瞧您说的,我哪能故意的?就是没看住那几个小子。加固石台我来干!不用扣钱!我跟宁舟去铜匠铺,拎东西、打下手,我最在行!”
宁舟没接他的话,只是把铜荷小心地用苏棠递来的细绒布包好,抱在怀里站起来,墨色的眼睛扫了李顺安一眼,语气没什么起伏:“走。跟陈铜匠说清楚,要嵌铜丝,不能焊。要是他图省事,这活就别干了。”
张叔哼了声,拎起工具箱跟上:“我也去盯着。别到时候陈老头被你俩说动,真用嵌丝,回头松了又得返工。”
三人刚走,贾葆誉就扛着相机跑来了,镜头上还套着遮光罩。他昨晚听说铜荷摔了,一早特意赶过来拍素材,“怎么样?铜荷能修好吗?我还等着拍它的特写呢,纪录片里少了它可不行。”
“放心吧,老铜匠手艺好着呢。”沈曼卿笑着指了指账本,“你来得正好,帮我做个见证,咱再跟阿婆和清沅敲定一下灯的事。”
贾葆誉立刻举起相机,对着几人比划:“行!我全程记录,这可是荣安里的‘议事名场面’,剪进纪录片里肯定精彩。”
沈曼卿拉着清沅和王阿婆坐到池边的石阶上,把账本摊在腿上,笔尖点着数字细细算:“阿婆,您看,两盏灯就放池边两头,一盏对着步道入口,一盏对着老井,刚好能照得全。要是用坏了,我个人补钱换,不用动基金的。而且清沅说的这种灯,防水防摔,风吹雨打都不怕,耐用得很。”
王阿婆瞥了眼荷池里冒头的藕苗,芽尖嫩黄,沾着雾水,像极了当年宁叔刚种第一池荷时的模样。她沉默了会儿,叹口气:“罢了罢了,就听你们的。但得买最抗造的,别用不了俩月就坏了,到时候我可不饶你们。”
清沅立马笑了,掏出手机就给店家发消息,还特意备注“要最耐用的,能扛住台风的”。贾葆誉举着相机,对着她笑盈盈的脸拍了张特写,又转镜头拍了拍王阿婆无奈却温和的神情,嘴里念叨着:“这才是荣安里的味道,吵归吵,心都往一处想。”
晌午头,日头把雾彻底晒散了,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在荷池上,晃得人眼晕。宁舟三人拎着铜荷回来了,陈铜匠果然手艺精湛,细铜丝嵌得严丝合缝,打磨后只隐约能看到一丝极淡的痕迹,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摔过。铜荷表面还擦了层防锈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暖光,比之前更显质感。
宁舟抱着铜荷走到石台旁,先让李顺安把松动的底座加固好——李顺安找来了水泥和沙子,蹲在地上忙活了半天,额头都冒汗了,才把石台砌得稳稳当当。之后宁舟才把铜荷放上去,调整了三次角度,务必让它正对着墨香斋的窗棂——那是他爹当年磨墨、写账本的地方,他总觉得,这样父亲就能“看见”这朵铜荷了。
“木牌该题字了吧?”苏棠从布包里掏出两样东西,一是宁舟爹留下的完整墨锭,墨色莹润,侧面刻着个小小的“荷”字;二是之前从池底挖出来的断墨,拼在一起刚好能对上完整墨锭的纹路。她还递过一块梨木牌,是托人从城郊木料市场找的老梨木,纹理细腻,边缘已经磨得光滑,“我问过木匠,老梨木不容易裂,上了清漆能管十几年。”
贾葆誉立刻兴奋起来,调整相机角度对准梨木牌和墨锭:“好嘞!题字这段必须拍下来,是纪录片的重头戏!”
宁舟把父亲当年用过的端砚摆在石台上,往砚台里倒了点老井水,拿起墨锭慢慢磨起来。松烟墨的清香混着梨木的木香飘开,街坊们都渐渐围了过来,连刚买菜回来的刘婶都拎着菜篮子站在后面,安安静静地看着。墨锭蹭过砚台的“沙沙”声,在热闹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宁舟磨着磨着,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坐在墨香斋的窗前磨墨,他趴在旁边看,父亲就握着他的手教他握笔,说“字要写得稳,心要放得正”。
“就写‘荣安荷池’四个字。”张叔抱臂站在最前面,语气笃定,“简单清楚,谁都认识,也贴合这荷池是大家一起修的心意。我下午去买清漆,封两层,保证五年不褪色、不发黑。”
“太俗了。”苏棠轻轻摇头,指尖点着梨木牌的纹路,“这荷池挨着墨香斋,又是宁叔用墨锭的念想修的,该雅致点。我想了两个名字,‘墨香荷池’或者‘清荷小筑’,既沾着墨香斋的底蕴,又配得上荷池的景致,比‘荣安荷池’有味道。”
“雅致不能当饭吃!”张叔皱起眉,“‘荣安荷池’,荣安里的荷池,一听就知道是咱这儿的,多实在?当年大观园里的‘藕香榭’,不也是直白点题?太绕弯子,谁记得住?”
“‘藕香榭’是有典故的,不是直白。”苏棠也不让步,“‘墨香荷池’也有典故,是宁叔的墨香,是荷池的香气,比‘荣安荷池’有层次。”
两人又要争起来,宁舟突然停下磨墨的手,笔尖蘸满墨,不等众人反应,就往梨木牌上落下去。毛笔走得稳,字迹有他爹的沉稳,却又多了点柔和的弧度,“荣安荷池”四个字,一笔一划,力道均匀。
“就叫这个。”他放下毛笔,语气平静却坚定,“我爹的存折上,每一笔钱都记着‘荣安里修池’,铜荷背面也写着‘荣安里的荷,年年开’。他心里装的是荣安里的街坊,不是墨香斋的雅致。这荷池是大家一起动手修的,名字就得带着这巷子的根。”
苏棠愣了愣,看着梨木牌上的字,又看了看宁舟眼底的认真,慢慢点了点头:“也好,确实比我想的更合心意。”
李顺安凑过来,伸手想摸字,被张叔一胳膊打开:“别碰!墨还没干!”他讪讪地收回手,嘿嘿笑道:“写得比机器刻的强多了!机器刻的跟打印似的,没魂儿!这字有宁叔的味儿!”
“少贫嘴。”张叔瞪他一眼,“帮我去建材店拎清漆,要最好的聚氨酯清漆,别拿那兑水的糊弄事。要是把字弄花了,我拿泥瓦刀拍你。”
李顺安赶紧应着“知道了”,一溜烟就往巷口跑,差点撞到拎着绿豆汤过来的王阿婆。“慢着点!毛手毛脚的,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王阿婆骂了一句,却还是让刘婶把绿豆汤分给众人,“刚熬的,放了冰糖,解暑。”
下午的时光过得飞快,张叔带着李顺安给梨木牌上了清漆,晾在槐树下通风。沈曼卿则拿着账本,跟贾葆誉一起整理基金支出明细,一笔一笔记在纸上,还特意把陈铜匠的收据、太阳能灯的订单截图都贴在账本里,准备下次公示在巷口的公告栏上。清沅和苏棠则蹲在荷池边,把之前撒下的花籽再补了些,又给藕苗浇了点水,看着芽尖又长高了一点,两人都笑了。
傍晚时,夕阳把荣安里染成了暖橙色。李顺安和清沅搬来梯子,把晾干的梨木牌挂在了铜荷旁边的石柱上。“荣安荷池”四个字在夕阳下泛着墨色的光,和铜荷的暖光相互映衬,落在池面上,晃得人眼晕。紧接着,两人又把太阳能灯装在了池边两头,清沅按下开关的瞬间,暖黄的光洒在步道上,连砖缝里的草屑都看得清清楚楚。
刘婶拎着刚蒸好的馒头路过,笑着说:“这下好了,晚上跳广场舞不用摸黑找位置了!等荷花开了,咱就在池边摆上音响,跳得更带劲!”
王阿婆拄着拐杖走过来,抬头看着亮着的灯,嘴里哼了声,却忍不住笑了:“别跳太晚,吵着荷池里的藕苗开花。还有,灯要记得关,别浪费电——虽然是太阳能的,也不能这么糟践。”
“知道啦阿婆!我每天晚上最后一个走,保证关灯!”清沅笑着应道。
宁舟站在池边,风刮过,荷池里的藕苗芽头轻轻晃了晃,墨香、木香和泥土的气息混在一起,让人心安。苏棠递来一杯放凉的绿豆汤,轻声说:“等夏天荷花开了,这池边肯定挤不下人。到时候咱们办个荷宴,就像当年大观园里的螃蟹宴似的,让街坊们都来热闹热闹。”
宁舟接过绿豆汤,喝了一口,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他看向墨香斋的方向,窗棂里的灯亮着,像是父亲当年磨墨时,砚台里盛着的星子。“好啊,”他笑着点头,“我跟王阿婆学煮莲子羹,再让张叔烤点烧饼,肯定比螃蟹宴热闹。”
贾葆誉举着相机,对着铜荷、木牌、亮着的灯和荷池拍了个全景,嘴里念叨着:“完美!这一段素材剪进去,纪录片的高潮就有了!”
突然,李顺安拍了下脑袋,大叫一声:“坏了!我刚才加固石台的时候,把水泥袋落在池边了,要是下雨,水泥受潮就不能用了!”说着就往石台那边跑,拎起水泥袋就往杂物间拖。
“你这孩子,做事永远丢三落四!”王阿婆拄着拐杖追过去,骂声里却没半点火气,还顺手帮他扶了一把快掉下来的水泥袋。
笑声落进荷池,惊起一只蜻蜓,掠过水面,带起一圈圈涟漪。荣安里的荷还没开,可这巷子里的烟火气,这街坊间的拌嘴与温情,已经比任何花开都要热闹。
沈曼卿站在石阶上,翻开账本,认真记下:“今日支出:铜荷修补费50元,太阳能灯216元(九折后),清漆35元,水泥沙子15元,合计316元。基金剩余83075元。”笔尖落下,在“备注”一栏,她添了句:“铜荷归位,木牌题字,灯亮巷暖,荷待花开。”
晚风拂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这行字,也像是在诉说着荣安里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