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荣安里还浸在浓淡相宜的薄雾里,老槐树的枝桠垂得很低,叶片上挂着昨夜凝结的露水,风一吹,水珠“嗒嗒”砸在荷池边的碎石上,溅起细小的泥星子。宁舟拎着两只装满井水的铁桶、一把硬毛刷和一把磨得发亮的小竹铲,早早蹲在了荷池旁——池里的水澄澈得能看见池底铺匀的塘泥,新种的藕苗芽头冒出水面半寸,嫩黄的尖儿沾着水汽,风一吹就轻轻晃;睡莲的圆叶浮在池角,叶边卷着淡淡的紫边,像被巧手镶了圈蕾丝,叶心还盛着一汪露水,像颗碎钻。
“阿舟,材料都备齐了!”张叔的声音从巷口传来,他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旧小推车,车斗里码着两袋水泥、三袋细沙,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泥瓦刀、一卷粗麻绳和一个铁皮灰桶。泥瓦刀的木柄缠着圈褪色的蓝布条,是他年轻时学瓦工那会,师傅亲手给缠的,用了三十年,布条边缘都磨出了细密的毛边,握在手里格外趁手。“水泥和沙按1:3的比例混好了,我早上五点就起来和的,干湿度刚好,你摸摸。”他抓起一把混好的灰浆,捏在手里能成团,松开手轻轻一碰就散,“这比例砌砖不裂,粘得还牢,当年我给自家盖厢房就用这法子。”
宁舟起身迎上去,两人合力把堆在池边的二十八块老青砖搬到槐树下的平地上。这些青砖是前几天从池底和巷口杂物间清出来的,砖面沾着干硬的旧泥、墨渍,还有几块砖角缺了小口子,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得先泡透再刷,不然泥抠不下来。”宁舟拎起铁桶,一勺一勺往砖堆上浇水,井水顺着砖面的纹路往下淌,把干泥泡得发潮,他再拿起硬毛刷,一块一块地反复刷洗,刷过的地方立刻露出青砖青中带润的底色。砖缝里的泥垢用小竹铲一点点剔出来,有的砖缝里还卡着十年前的碎草叶,他也细心地挑干净。其中三块砖上的墨渍被水浸软后,没完全洗掉,反倒晕出浅浅的云纹,是父亲当年磨墨时不小心蹭上的,如今成了独有的印记。
“我来啦!”李顺安扛着卷尺、四根木杆和一个塑料壳的水平仪跑过来,额头上沾着薄汗,怀里还揣着一卷细白线,“苏棠说这个水平仪老准了,昨天她特意从她舅舅家借来的,砌步道绝对不会歪!”他手脚麻利地把木杆分别插在荷池边和老井旁,用卷尺量出三尺宽的间距,再把细白线在木杆上拉成笔直的两道,“清沅画的图上说步道要从池边直连老井,这样街坊们打水、看荷都顺路,小孩跑着玩也安全。”
苏棠和清沅提着竹篮随后赶到,竹篮里装着厚实的帆布手套、吸水的粗抹布、几瓶凉白开,还有一卷细铁丝和一小袋薄荷糖。清沅展开手里的图纸,上面用红笔标着步道的走向,还特意画了两个边长一尺的方形缺口,旁边注着“花盆位”:“这里留着放陶盆,王阿婆给的太阳花籽撒下去,夏天开花了能挡点太阳,还衬着青砖好看。”苏棠把手套分给大家,又把抹布铺在槐树根的石头上:“刷干净的砖先放这儿晾干,别沾了灰。薄荷糖放旁边了,干活累了含一颗提神,是橘子味的。”
街坊们也陆续赶来搭手。刘婶拿着一把竹扫帚,蹲在线绳旁仔细清扫地面,连细小的碎石子和草屑都不放过,扫不动的泥块就用小锤子敲碎:“地面得扫平压实,不然灰浆铺不匀,砖底下有空洞,下雨一泡就容易松。”她还带了个小喷壶,时不时往地面喷水,“别让土太干,不然灰浆粘不住地,砖容易滑。”王阿婆搬来小马扎,坐在旁边剥花生,竹篮里还装着个保温壶,壶嘴冒着淡淡的热气:“我煮了绿豆汤,放了冰糖,等会儿歇着喝,解暑。”沈曼卿则拿着笔记本和笔,站在一旁记录进度,字迹工工整整:“6:30 旧砖清洗中(已完成12块);7:10 地基平整中;7:30 工具、材料全部就绪;预计11:00前完成地基铺设,14:00前砌完步道主体,16:00前完成填缝与清理。”
张叔率先蹲在地基上铺灰浆,他用泥瓦刀把灰浆抹得厚薄均匀,刚好半寸深,边缘齐整得像用尺子量过,连角落都没落下:“灰浆要铺满,不能留一点空隙,不然砖底下有空洞,用不了多久就会翘起来。”他拿起一块晾干的青砖,对准细白线轻轻放在灰浆上,再从口袋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橡皮锤,“咚、咚、咚”轻敲砖面,调整好位置后,又把水平仪放在砖上,盯着中间的气泡看了看:“平了,阿舟你就按这个标准来,每块砖都得用水平仪量,不能图快。”
宁舟戴上手套,拿起一块青砖放在灰浆上,手指对着细白线反复比对,确保砖边和线绳完全齐平。他学着张叔的样子,用橡皮锤轻敲砖面,每敲一下就低头看一眼水平仪,直到气泡稳稳居中才停手。李顺安在旁边忙前忙后,一会儿递砖、一会儿添灰浆,看到宁舟砌的砖有点歪,就赶紧提醒:“左边再挪一点点,差一头发丝的距离!”苏棠和清沅则负责填缝,两人拿着小抹子,把灰浆一点点填进砖缝里,填完后再用抹子沿着砖缝刮一遍,把多余的灰浆刮掉,让砖缝平整光滑,连砖角的缝隙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贾葆誉举着相机在旁边忙活,一会儿蹲下来拍张叔抹灰浆的特写,镜头里能清晰看见灰浆从刀缝里挤出的纹路,还有张叔手上的老茧;一会儿站在老槐树的分枝上往下拍,把步道的轮廓、干活的人群、荷池的倒影和远处的墨香斋都收进镜头;偶尔还会喊大家停下,拍一张集体干活的画面:“这画面太鲜活了,等荷花开了,我再拍一张同款角度的,剪进纪录片里,对比着看肯定特别有感触。”
中午歇脚时,沈曼卿从家里带来了热乎乎的包子和冬瓜丸子汤。包子有韭菜鸡蛋和猪肉白菜两种,皮薄馅大,咬一口就流油;冬瓜丸子汤里放了虾皮和葱花,鲜得很。大家围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包子,边吃边聊。李顺安咬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下午砌完步道,咱就把铜荷摆上呗?我昨晚还琢磨呢,六片铜片拼在一起,肯定特好看。”
“急啥,水泥得晾透。”张叔喝着汤,慢悠悠地说,“刚砌好的砖不能碰,灰浆至少要晾两个时辰,等完全凝固了再摆铜荷,不然一碰就歪,砖也容易松。下午咱先把池边的杂草除了,再把花籽撒上,刚好趁这个时间等水泥干。”
王阿婆笑着补充:“那花籽是太阳花和波斯菊,耐旱得很,撒在步道边不用常浇水,夏天开得五颜六色,红的、黄的、紫的,衬着青灰色的步道,好看极了。”
午后的阳光渐渐斜斜地洒下来,薄雾早已散尽,荷池里的藕苗芽头又长高了一点,嫩黄的尖儿变成了浅绿。步道终于砌完了,青灰色的砖块整整齐齐地铺在地上,从荷池边一直延伸到老井旁,三尺宽的路面刚好能容两个人并肩走,砖缝里的灰浆已经初步凝固,透着规整的线条。大家蹲在步道旁,用湿抹布把砖面的灰渍擦干净,青砖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踩上去稳稳当当。
“能摆铜荷了吧?”李顺安搓着手,眼睛直盯着宁舟的口袋——他昨天就看见宁舟把铜荷揣在身上了。
宁舟笑着点头,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蓝布包。布包是母亲生前绣的,上面的荷花图案已经有点褪色,针脚却依旧细密,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结,一朵完整的铜荷花露了出来。六片铜片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虽然覆着一层浅锈,却挡不住花瓣上清晰的纹路,每片花瓣边缘都刻着细小的水波纹,花心处的纹路像莲蓬的孔洞,精致得很。铜荷背面,“荣安里的荷,年年开”七个字刻得遒劲有力,笔锋里带着父亲独有的沉稳,是他的笔迹。
“真精致!”苏棠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铜荷,冰凉的金属触感里透着岁月的厚重,“咱把它放在池边的石头台上吧,那台子是你爹亲手砌的,正对着墨香斋,意义正好。”
池边的石头台是十年前父亲亲手砌的,用的也是老青砖,台面被风雨磨得光滑,中央还刻着一个小小的“荷”字,是当年父亲特意留的标记。宁舟抱着铜荷走过去,轻轻放在石台上,调整了三次角度,让铜荷正对着池里的藕苗,也对着不远处的墨香斋。阳光落在铜荷上,反射出淡淡的金光,像是给这朵铜荷镀了层暖边,与池里的水光相互映衬,格外好看。
“对了,铁盒里的存折还没看呢!”清沅突然拍了下手,“现在步道快成了,荷池也基本修好了,该看看里面有多少钱,剩下的存起来当维护基金,以后就不用大家凑钱了。”
宁舟转身跑回墨香斋,拿来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当着街坊们的面,他打开铁盒,里面的存折用油纸包着,已经泛黄发脆,边角还有点破损。翻开存折,父亲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笔存款都记得清清楚楚:有卖墨锭赚的“墨香斋收入:50元”,有街坊们托他代买东西剩下的“代收余款:25元”,还有一笔是当年居委会给的“旧区改造补助:1000元”,最后一笔存款日期是父亲去世前一个月,金额是“3000元”,总额足足有八千六百二十三元五角。
“我的天,这么多!”李顺安忍不住惊呼,“够买好几年的藕苗、肥料,还能备点修步道的水泥沙!”
宁舟的指尖轻轻拂过存折上的字迹,眼眶有点发热:“我爹一辈子省吃俭用,墨香斋的墨锭都舍不得多买一块,穿的衣服也是补了又补,却攒了这么多钱给咱修荷池。”
“宁叔心里一直装着荣安里。”张叔拍了拍宁舟的肩膀,语气郑重,“这钱咱就专门开个银行账户,叫‘荣安荷池维护基金’,宁舟你当管理人,账目公开,每季度在巷口的公告栏上写一次,以后清淤、换藕苗、修步道都从这里出,也算圆了宁叔的心愿。”
大家都点头赞同,沈曼卿立刻拿出笔记本记下,还让每个人都看了一遍:“基金名称:荣安荷池维护基金;金额:86235元;管理人:宁舟;用途:荷池清淤、藕苗更换、肥料购买、步道及设施维修;账目公开方式:每季度末公示于荣安里巷口公告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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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时,大家分工把荷池边的杂草除得干干净净,草根都拔得彻底,生怕以后再长出来。接着又在步道旁边的泥土里撒上花籽,王阿婆拎来水壶,给花籽浇上水,水珠渗进泥土里,像是在孕育新的生机。贾葆誉举着相机,对着铜荷、步道和荷池拍了张全景,夕阳的余晖洒在画面里,暖得让人心里发甜。
宁舟站在铜荷旁,看着眼前的一切:崭新的青砖步道、池里待放的藕苗、石台上熠熠生辉的铜荷,还有身边说说笑笑的街坊们。风从荷池吹过,带着泥土的清香和睡莲的淡香,铜荷在风里静静伫立,像是父亲的目光,温柔地落在荣安里的每一寸土地上。
苏棠走到他身边,递来一块薄荷糖:“等夏天荷花开了,咱们就用你爹的墨锭磨墨,写块‘荣安荷池’的木牌,挂在铜荷旁边。再请街坊们来吃莲子羹,就像你小时候,你爹请大家吃的那样。”
宁舟剥开糖纸,薄荷的清凉在嘴里散开,他笑着点头:“好,到时候我提前磨好墨,再跟王阿婆学煮莲子羹,肯定和我爹当年做的一样香。”
不远处的墨香斋里,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父亲当年用过的砚台上,砚台里干涸的墨渍似乎也染上了暖意。荣安里的荷池,终于在众人的手里重获新生,而那些藏在岁月里的心意与牵挂,也随着这池新藕,在泥土里扎下根,等着盛夏时节,绽放出满池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