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荣安里的老槐树下就传来了动静。宁舟扛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粗橡胶管,管身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是墨香斋以前浇花用的老物件;李顺安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扳手、铁丝、机油,另一只手抱着台半旧的离心泵,泵身锈迹斑斑,是张叔从自家杂物间翻出来的。按父亲草图上的严令,荷池换水必须用老井的水——这口井在巷口立了五十年,井壁由青石板交错砌成,缝隙里还卡着几十年前的碎瓦片,井沿的石板被 generations 街坊的水桶绳磨出了一圈深沟,沟底积着厚厚的包浆,摸上去光滑温润。
“张叔说这泵去年秋天还抽过菜地里的水,今儿个要是转不起来,咱就得架梯子下井捞,或者一桶桶拎,那可就费老劲了。”李顺安蹲在井边,费力掀开蒙在井口的旧木板,木板上刻着的“井”字已经模糊,边缘烂了个三角形的缺口,是去年台风天被吹落的树枝砸的。他往井里扔了块小石子,“咚——”的响声隔了三秒才传上来,带着井里特有的清凉回音,井底的水光晃了晃,映出他探头探脑的影子。
宁舟把橡胶管的一头拖到荷池边,用四块带棱角的青石压住管身,每块石头都仔细对齐,生怕水压把管子冲移位;另一头紧紧绑在水泵的出水口,接口处缠了三圈粗铁丝,他用扳手一点点拧紧,直到铁丝嵌进橡胶管的纹路里才停手。做好准备后,他握住水泵的摇柄试了试,摇柄沉得像灌了铅,只转了半圈就“咔哒”一声卡住,纹丝不动。“肯定是齿轮锈死了。”他从帆布包里摸出瓶机油,瓶身的标签已经泛黄,是杂货店刘叔珍藏的老牌子,“这油对付老齿轮最管用,去年修墨香斋的门轴就靠它。”
宁舟往齿轮缝里滴了五滴机油,又用扳手轻轻敲击摇柄,让机油慢慢渗透进去。等了足足五分钟,他再握住摇柄发力,摇柄终于发出“吱呀——吱呀——”的钝响,缓缓转了起来。“成了!”李顺安兴奋地凑过来,和宁舟一人抓一边摇柄,两人脚步错开,合力转动着。井水顺着橡胶管“哗哗”涌出来,溅起的水花打在荷池底的旧砖上,把砖缝里的干水草、碎落叶冲得浮起来,顺着之前挖好的浅沟往西南角的排水口流。可没摇十分钟,水泵突然“咔哒”一声巨响,摇柄猛地卡住,再也转不动,胶管里的水流瞬间断了。
“咋回事?别是泵芯烧了吧!”李顺安急得使劲拽摇柄,脸都憋红了,“这要是坏了,咱今天换水就别想了!”
宁舟赶紧蹲下来,拆开水泵的金属外壳,里面的叶轮上缠着好几根粗水草,还有半片枯荷叶,叶梗死死缠在叶轮轴上,连带着铁锈堵得严严实实。“是被井里的杂物缠住了。”他从帆布包里摸出一把尖嘴镊子,小心翼翼地把水草和荷叶夹出来,叶轮上的锈迹沾了满手,“得再滴点机油,刚才只渗到表面,没到轴心里。”
苏棠和清沅提着水桶过来时,正看见宁舟用棉布擦叶轮。苏棠手里的木桶里装着六块细纱布和一卷浸过蜡的麻绳,“刘婶凌晨五点就起来找这些纱布了,说用三层纱布包着进水口,能拦住井里的泥沙和小鱼苗,不然堵了水泵还得拆。”她蹲在井边,把纱布叠成三层,紧紧裹在水泵的进水端,用蜡绳一圈圈扎紧,纱布立刻被井里的潮气浸得发皱,却透着细密的纹路。
清沅则捧着父亲的草图,蹲在荷池边反复比对,忽然皱起眉喊:“阿舟,排水口太大了!井水刚流进来就顺着口子跑,池底的泥腥味根本冲不干净!”她指着池西南角的排水口——十年前用水泥砌的方形口子,边缘已经崩了一块,口径快有半尺宽,刚积的小半池水正顺着缺口往外淌,在池边积了个小水洼。
“我去杂物间找木板!”李顺安撂下扳手就跑,没过多久扛来块半米宽的旧木板,木板上还有墨香斋的旧标记,是当年父亲用来垫墨锭的门板,“这木板结实得很,堵排水口肯定没问题!”他把木板斜着卡在排水口,再搬来四块大石头压住四角,水流立刻慢了下来,池里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涨。
街坊们也陆续赶来帮忙。张叔推着辆吱呀作响的小推车,车斗里装着三袋鼓鼓囊囊的塘泥,土袋上印着“城郊苗圃专供”的字样,“昨天我特意去苗圃挑的,这泥是河底的腐叶混着黏土,肥得很,种荷花不用再施肥,当年你爹修池就用的这种泥。”他掀开袋口,一股湿润的泥土香飘出来,里面还能看见细小的田螺壳和碎水草。
刘婶拿着一把旧牙刷和小竹铲,蹲在池边的浅水区刷砖缝里的泥,她的裤脚卷到大腿,脚上套着胶鞋,“这老青砖擦干净了,比新砖好看十倍,当年你爹砌池的时候,每块砖都用布擦得锃亮,说要给阿棠当‘观景台’。”她刷得格外仔细,连砖缝里的泥点都不放过,刷下来的泥放在小竹篮里,说要带回家给菜地里的小葱当肥料。
王阿婆端着一瓢小米,颤巍巍地撒在井边的石台上,“给麻雀留口吃的,它们天天在这儿蹦跶,也算帮咱们看井了。”她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看着大家忙碌,时不时念叨几句:“慢着点,池边滑”“太阳快出来了,记得戴帽子,别中暑”。
沈曼卿是上午九点准时到的,手里拿着个笔记本和一部平板电脑,“苗圃老板刚发定位,藕苗下午两点送到,还多送了五株‘雪影’睡莲,说是新品种,花期能从夏天开到秋天。”她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进度和备注:“清淤完成(留旧土30,已松土)、水泵维修中(叶轮清理完毕,待二次润滑)、新土到位(塘泥3袋,约150斤)、过滤装置就绪(三层纱布+蜡绳固定),下午14:00种藕,16:00铺步道基础(旧砖已清点,共28块)”。
宁舟重新装好水泵,往齿轮和叶轮轴上又滴了些机油,转动摇柄试了试,这次终于顺畅了。他和李顺安轮流摇柄,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井沿的石板上,很快就被晒干,只留下一点淡白色的盐渍。阳光慢慢爬过老槐树的树梢,透过枝叶洒在荷池上,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池底的旧砖渐渐露出青灰色的本色,其中一块砖上的墨渍格外显眼——是父亲当年磨墨时,手上沾的墨蹭在砖上的,十年过去,墨色依旧深沉,像个沉默的标记。
“歇会儿吧,喝口水。”苏棠递过来一瓶凉白开,瓶盖已经拧开,瓶身上还贴着张小小的荷花贴纸,是她早上特意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宁舟接过喝了一口,凉丝丝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驱散了燥热。他看向苏棠,她的额前沾着几缕碎发,鼻尖被太阳晒得发红,手里还拿着块抹布,正一点点擦池边石阶上的泥印,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易碎的墨锭。
“昨天铁盒里的存折,你真没拆开看?”苏棠压低声音,生怕街坊们听见,“万一钱不够买步道的水泥和石子,咱们还得凑钱,提前看看心里有底。”
宁舟摇摇头,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铜荷——昨晚他把几片铜片拼好,用母亲留下的蓝布包着揣在身上,沉甸甸的,像是父亲的手在按着他的肩膀,“我爹写了‘修池用’,肯定算好了数。等全修好了,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多余的就存成定期,以后荷池维护、换藕苗都能用。”
中午时分,大家在槐树下搭了张临时桌子,是沈曼卿从家里搬来的折叠桌,桌面铺着块格子桌布。沈曼卿带了白面馒头和自家腌的酱黄瓜、萝卜干,王阿婆熬了一大锅南瓜粥,粥里放了红枣和桂圆,甜香飘得满巷都是。李顺安啃着馒头,含糊不清地拍胸脯:“下午种藕我包了挖坑,保证坑挖得又深又匀,张叔你到时候只管指导,我力气大得很!”
“种藕可不是光有力气就行。”张叔喝着粥,慢悠悠地讲起经验,“坑要挖半尺深,藕段得斜着放,芽头朝上露出半寸,不然芽钻不出来,还会烂根。间距得留一尺,太近了叶子挤得慌,开花也少。”他边说边用筷子在桌上画示意图,“我老家以前有三亩荷塘,每年种藕都按这规矩来,一到夏天满池都是花,香得能飘半条街。”
清沅赶紧拿出笔记本记下来,还画了个小藕苗的图案,标注上“芽头朝上、埋土半尺、间距一尺”,生怕记错。贾葆誉则举着相机,对着桌上的粥碗和馒头拍了张特写,嘴里念叨:“这烟火气得留住,纪录片里放出来肯定暖心。”
午后一点半,苗圃的小货车缓缓开到了巷口,司机师傅按着喇叭喊:“藕苗到喽!”街坊们都涌过去帮忙,二十几株藕苗裹在湿润的草绳里,每株都带着新鲜的塘泥,芽头鼓鼓的,透着嫩白色,根须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摸上去黏糊糊的。老板送的睡莲装在白色小瓷盆里,圆圆的叶子浮在水面上,叶边带着淡淡的紫色,花心藏着小小的花苞,格外娇俏。
“先把新土铺在旧土上,铺匀了再种藕!”张叔挽起袖子下到池边的浅水区,水刚好没过他的脚踝,“新土铺半尺厚,要轻轻拍实,不能太松,不然藕根扎不稳,一浇水就漂起来;也不能太紧,会闷死芽头。”
李顺安和宁舟扛着土袋往池里倒,新土落在旧土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扬起细小的泥尘。苏棠和清沅用小铲子把土摊开,动作轻缓,时不时用手抚平土面,确保厚度均匀。沈曼卿则把藕苗按芽头大小分类,大的放池中间,小的放池边,“这样长出来的荷花分布均匀,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好看。”
贾葆誉穿梭在池边,一会儿蹲下来拍藕苗的芽头,镜头里能清晰看见芽尖的嫩黄色;一会儿站在槐树下拍全景,把大家忙碌的身影、荷池的轮廓和远处的墨香斋都收进去,嘴里还不停念叨:“光线再亮一点就好了……对,这个角度好,能拍到老槐树的影子落在池里。”
铺好土后,张叔亲自示范种藕。他用铲子挖了个规整的坑,把藕段斜着放进坑里,芽头朝上露出一点,再用手捧起塘泥,一点点盖在藕段上,只留芽尖在外面,“看见没?盖土的时候要轻,不能用铲子拍,不然容易把芽头碰断。”
大家跟着学起来。宁舟种的时候格外小心,手指拂过藕段上的芽头,软乎乎的,像婴儿的指尖。他慢慢把藕放进坑里,用铲子铲起少量塘泥,轻轻堆在藕段周围,生怕力气大了伤着芽头。苏棠蹲在他旁边,帮他递小铲子,偶尔递过一张纸巾擦手,两人偶尔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小时候他们也在池边玩泥巴,那时是瞎闹着堆小土堆,现在是一起圆父亲的心愿,心境完全不同。
种到池东角时,宁舟的铲子突然碰到个硬东西,他心里一动,放慢动作,一点点把周围的塘泥拨开,露出半块墨锭。墨锭和父亲留下的那支纹路相似,侧面都刻着细碎的荷花瓣,只是已经从中间断裂,断口处还沾着干硬的旧泥,上面的“荷”字能看清一半。“这是我爹的墨锭。”他用井水把墨锭擦干净,指尖摸着断裂的痕迹,“应该是当年修池时不小心掉下去的,我记得他说过,有支刻荷纹的墨锭找不着了。”
“留着!”苏棠眼睛一亮,“等池边的木牌做好了,就用你爹那支完整的和这块断的一起磨墨,写‘荣安荷池’四个字,既有意义,也算是你爹陪着咱们。”
宁舟把断墨锭放进贴身的口袋,和铜荷放在一起,胸口传来淡淡的凉意,却暖得很。
夕阳西下时,藕苗终于全种完了。二十几株藕苗整齐地立在池里,睡莲摆在池边的浅水区,水面平静下来,倒映着老槐树的影子和天边的晚霞,粉紫色的光洒在水面上,美得像幅画。大家坐在池边的石阶上,手里拿着王阿婆煮的绿豆汤,看着眼前的荷池,心里都满当当的。
“等夏天荷花开了,咱们就在池边摆几盆月季,再放两张长椅,晚上街坊们能来乘凉聊天。”王阿婆笑着说,眼里满是期待。
“我把纪录片剪好,到时候接个投影仪,在池边放给大家看,再请刘婶唱段评剧,多热闹。”贾葆誉晃了晃手里的相机,里面存满了今天的画面。
张叔拍了拍宁舟的肩膀:“明天铺步道,我带水泥和沙子来,旧砖泡一泡擦干净,砌起来比新砖结实。”
宁舟站起身,摸了摸口袋里的铜荷和断墨锭,声音清亮地说:“明天咱们先泡砖、和水泥,步道铺好后,就把铜荷放在池边的石头台上,让它陪着荷花一起等夏天。”
风从荷池吹过,带着新土的湿润和井水的清甜,拂过每个人的脸颊。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大家的话。荣安里的荷池,已经埋下了新的希望,只等着一场雨、一阵风,催着嫩芽钻出泥土,在盛夏绽放出满池的白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