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八,卯时末。
荣安里的晨雾比前几日浓些,浓得能把青石板上的纹路泡软,把老槐树的枝桠染成淡墨色——那树是太爷爷年轻时栽的,树干上还留着当年拴牛的绳痕,此刻被雾裹着,倒像道藏在墨里的旧疤。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雾的凉和巷尾早点铺的豆浆香,往画室里钻,推得虚掩的木门“吱呀”晃了晃,门轴上的旧铜环沾了雾水,亮得像块小小的铜镜。
薛玉钗坐在画案后的旧木椅上,椅腿压着的蓝布垫沾了点晨露的湿,皂角的淡香混着雾的凉往上飘,钻进衣领里,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脚边放着个粗陶盆,是巷口 pottery 店老陈送的,盆沿缺了个小口,里面泡着老周给的槐树叶——叶片是老周从收音机零件盒里翻出来的,边缘还沾着点铜锈的绿,此刻在水里舒展着,把清水染成浅绿,像砚台里刚磨开的淡墨,连盆底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手里捏着块细纱布,是史湘匀妈妈织的,纱线有点松,擦在砚台边缘时,“沙沙”声混着雾的轻,格外软。真砚台的四叶草图案经了这几日的养护,浅金光淡了些,却更显温润,雾水沾在上面,凝成小小的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滚,滚到刻着“荣安里,四家心”的墨槽里,刚好填满一道细缝。薛玉钗低头盯着那道缝,忽然想起太爷爷临终前,枯瘦的手指也是这样顺着墨槽划,划到“心”字时,指尖顿了顿,说“这字得用暖水养,才不会凉”——现在看来,太爷爷说的“暖水”,不是真的水,是荣安里的日子,是孩子们的心愿,是国家的那些“新消息”。
画案上的物件都沾着层薄雾的湿,却透着股整齐的暖。左侧的贾明成日记被压在荷纹镇纸下,镇纸边缘的磕碰处沾了点雾水,倒让荷纹更显清晰。日记翻开在“助学资金”那页,贾明成画的小笑脸旁,史湘匀用铅笔描的边被雾水浸得发灰,却依旧能看出笔尖的轻;笑脸下面压着小石头写的愿望清单,最上面那张是用作业本撕下来的纸,歪歪扭扭画着艘航母,舰身上写着“中国辽宁舰”,字写得太大,差点挤出纸边,纸角还沾着块没干的橡皮泥——是他弟弟玩的时候蹭上的,淡粉色,像块小小的糖。
中间的薛忠木盒盖半掩着,盒身的荷纹沾了点槐叶的绿汁,是薛玉钗昨儿擦砚台时不小心蹭的,倒让原本陈旧的纹路添了点活气,像老槐树上刚冒的新芽。盒里的信纸换了个新的透明文件袋,是林岱语从设计院带的,袋口印着小小的卫星图案,卫星的太阳能板沾了雾水,亮得像两片小镜子,刚好和图纸上的科普角呼应。信纸边缘的脆痕被雾水浸软,薛忠写的“四家良心”四个字,墨迹比往日深些,像是怕被人忘了。
右侧的青花瓷盘里,桂花糕裹着层细雾,是张奶奶凌晨四点烤的,还带着点瓷盘的凉气。糖霜融了点,粘在盘沿,像道半化的银线,线旁边放着个搪瓷缸,是王医生送的,上面印着“荣安里社区医院”的蓝字,字边掉了点漆,露出里面的白瓷。缸里泡着李奶奶给的槐叶茶,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把水染成淡绿,飘出的热气绕着砚台转了圈,才慢悠悠地从窗口飘出去,和雾缠在一起,成了淡淡的白。
“叮当——”
帆布包上的铜铃穿过雾传来,声音比往日闷些,像被雾裹住了。史湘匀踩着湿石板走过来,鞋底沾着的青泥在石板上留下浅浅的印,印子很快被雾盖了,只留下点湿痕。她肩上的帆布包挂着个小铜铃,铃身沾了雾水,亮得像颗小珠子,包里鼓鼓囊囊的,露出个包裹的角,是出版社寄来的科普书,封面印着“中国航天系列”,书脊沾了点雾的湿,透着油墨的香。
“刚去邮局取的包裹,”史湘匀把包裹放在画案上,用袖子擦了擦雾水,袖子上沾的泥蹭在包裹纸上,留下个小小的印,“出版社的人说,这书是专门给社区图书馆印的,里面的插图都是最新的,有空间站的内部图,还有c919的驾驶舱——你看这个。”她拆开包裹的一角,露出本书的封面,上面画着个穿着航天服的小孩,举着面小小的国旗,背景是蓝色的太空,星星亮得像撒了把碎钻。
她蹲下身,从包里掏出张纸条,是小石头今早塞给她的,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涂了好几处:“史姐姐,图书馆的太空书到了吗?我想知道空间站里能不能种槐树叶,要是能种,我就把院里的槐树叶带上去,让太空也有荣安里的味道。”纸条的纸角沾着点陶盆里的槐叶水,把“荣安里”三个字染成了淡绿,像刚长出来的叶子。
薛玉钗接过纸条,指尖碰着湿软的纸,心里有点暖。他把纸条贴在日记的航母画旁边,雾水让两张纸的边缘慢慢粘在一起,像两个心愿在悄悄靠岸。“小石头怎么想起问这个?”他抬头问,声音轻得怕惊散了雾。
“昨儿听张爷爷说空间站能种植物,”史湘匀拿起搪瓷缸喝了口茶,皱了皱眉又笑,“说有航天员种了水稻,长得还挺好。小石头就说,槐树叶比水稻好,能擦砚台,还能泡茶,要是种在太空,以后航天员叔叔就能喝到荣安里的槐叶茶了——你别说,这想法还挺像他的。”
薛玉钗点点头,想起小时候的小石头,总蹲在老槐树下捡树叶,说要“给砚台做小被子”,现在长大了,倒想把树叶送到太空去。他拿起细纱布,接着擦砚台的墨槽,水珠顺着纱布往下滴,滴在陶盆里,溅起小小的绿圈,像把心里的暖,都圈在了里面。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雾声里,林岱语抱着块木板走进来,木板是图书馆的门牌雏形,上面刻着“荣安里少年图书馆”七个字,笔画边缘还沾着木屑,被雾水浸得发白,像撒了层细盐。她的黑大衣搭在臂弯里,里面穿的米白色毛衣领口,别着枚银质的槐叶胸针,胸针沾了点雾的湿,光淡了些,却更显温润,像砚台沾了晨露的样子。
“昨儿跟王工一起锯的木板,”林岱语把木板靠在画案旁,指尖划过刻痕,木屑沾在指尖,被雾水打湿,成了小小的泥点,“王工说这木是老槐树的枝桠,去年台风刮断的,本来想当柴烧,后来听说咱们要做门牌,就特意留了下来,说‘跟院里的树是同根,刻上字,就像把荣安里的根扎在图书馆里’。”
她指着木板上的“少年”两个字,字刻得比别的字大些,笔画也深些,边缘还留着点刻意没磨平的木纹:“特意刻得大些,比‘图书馆’还大。太爷爷当年的日记里写‘助学是为了少年’,现在咱们建图书馆,也是为了让少年们知道,自己的国家有多能‘连’——连起太空,连起桥梁,连起咱们荣安里的小日子。”
林岱语说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张照片,是王工给的,黑白的,拍的是几十年前的荣安里,巷口的老槐树比现在细些,树下站着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其中一个举着本书,书脊上写着“新华字典”,模糊得快要看不清。“王工说这是他小时候的照片,”她把照片放在木板旁,“当年他们读书,一本书要好几个人传着看,现在咱们的图书馆,光航天类的书就有二十本,还能让孩子们看到空间站的图——你说,这算不算太爷爷说的‘续上了’?”
薛玉钗看着照片里的孩子,又看了看画案上的科普书,忽然想起薛忠木盒里的信纸——七十多年前,薛忠藏钱时,会不会也想着“续”?续上当年孩子没读完的书,续上荣安里没说完的故事,续上砚台没养暖的刻痕?晨雾从窗口飘进来,裹着木板的木香,绕着砚台转了圈,像在把这些“续”缠成线,一头连着过去,一头牵着现在。
“咚咚——”
雾里传来贾葆誉的喊叫声,“玉钗!岱语!湘匀!快来看!”声音里带着股喘,像跑了很远的路。他背着个大大的帆布包跑进来,包上印着只卡通老虎,老虎的眼睛沾了雾水,亮得像两颗小弹珠。校服裤脚沾了泥和雾的湿,裤腿卷着,露出脚踝上的小伤疤——是小时候爬树摔的,现在还留着淡淡的印。
他手里举着个刚刻好的小木牌,上面写着“太空书角”四个字,红漆没干透,沾了点槐叶的绿,像不小心蹭上的颜料。木牌的边缘打磨得很光滑,是老道长帮他磨的,还在旁边刻了个歪歪扭扭的飞机,机翼上画着道小小的彩虹,“老道长说这木牌要挂在科普角最显眼的地方,”贾葆誉把木牌放在砚台旁,木牌的湿和砚台的湿沾在一起,“还说‘少年人的心愿,比雾还轻,却能飘得比太空还远’——对了,我还抄了新的‘中国话’!”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是软皮的,封面画着个小火箭,是他自己画的,里面抄满了从收音机里听的新闻句子。他翻到最新的一页,指着上面的字念:“‘中国的少年,要敢想太空的事,敢做太空的梦’——这是今早新闻里说的,主持人叔叔说,现在咱们国家的航天技术,就是为了让少年们的梦能成真。”
贾葆誉说着,把本子放在木牌旁边,本子的纸页沾了雾水,有点发皱,“我还把这句话抄在了纸条上,贴在木牌后面,这样孩子们看书时,就能先看到这句话,像太爷爷当年在砚台刻‘荣安里,四家心’一样,刻在心里。”他说着,从包里掏出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比往日工整些,还特意用红笔描了“中国”两个字,红得像颗小小的心。
薛玉钗接过纸条,贴在“太空书角”的木牌后面,用指尖按了按,雾水让纸条和木牌粘得更紧。他看着木牌上的飞机,忽然想起前几日陪张爷爷看电视,新闻里播着中国航天员出舱的画面,张爷爷抹着眼泪说“当年我要是能读书,也想看看太空是什么样的”——现在小石头他们不仅能看,还能想着把槐树叶送上去,这大概就是太爷爷和薛忠当年盼着的“好日子”。
“呼——”
薛玉钗轻轻吹了吹砚台的四叶草纹路,雾水顺着纹路往下滴,落在陶盆里,溅起的绿圈刚好套住一片槐树叶。他拿起细纱布,再擦时,砚台的浅金光又透了出来,这次带着雾的润,像把晨雾里的光都吸进了刻痕里,连“四家心”的“心”字,都显得暖了些。
“张奶奶来了!”史湘匀突然指着窗外,声音轻得像雾。张奶奶提着个竹篮走过来,篮子上盖着块蓝布,布沾了雾水,印着竹篮的纹路。篮子里的桂花糕冒着热气,把雾烫出个小口子,热气裹着甜香,飘进画室里,让雾都带着点甜。
老周跟在张奶奶后面,手里抱着那个旧收音机,机身上贴着张泛黄的报纸剪报,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新闻,剪报边缘被收音机的边角磨得发毛,字里行间还留着老周当年看报时的指痕。收音机的线沾了雾水,垂在老周的胳膊上,像条小小的银线。
“刚烤的糕,沾了雾的润,更甜了,”张奶奶把竹篮放在画案上,掀开蓝布,桂花糕的甜香瞬间飘满了画室,“给你们留了几块带糖霜的,葆誉最爱吃这个。”她拿起块糕,递给贾葆誉,糖霜沾在她的指尖,像颗小小的珍珠。
贾葆誉接过糕,咬了一大口,糖霜沾在嘴角,用手背擦了擦,笑着说:“张奶奶,这糕比上次的还甜!等图书馆开馆,我要请小石头他们来吃,让他们边吃糕边看太空书!”
老周把收音机放在“太空书角”的木牌旁,收音机的喇叭对着木牌,像是要把声音都传给它。“这机子是当年听原子弹新闻的,”老周摸着收音机的外壳,壳上的漆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铁皮,“当年我就是听了这新闻,才下决心学无线电的,想着以后能为国家做点事——现在把它放在这里,让孩子们听着当年的新闻,看着现在的书,知道咱们是怎么从‘原子弹’走到‘空间站’的,知道咱们的国家,从来都是一步一步,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他打开收音机,调台的旋钮“咔嗒”响了声,电流的“滋滋”声混着雾的轻,飘出段新闻:“我国首颗青少年科普卫星‘少年星一号’成功发射,卫星上搭载了全国少年儿童的绘画作品,其中一幅来自荣安里社区的小石头,画的是‘太空里的老槐树’……”
新闻的声音不大,却像道暖流,把画室里的雾都烘得暖了些。小石头的名字飘出来时,薛玉钗、史湘匀、林岱语和贾葆誉都愣住了,然后一起笑了——小石头昨晚还说“画了太空里的老槐树,不知道能不能被卫星带着飞”,现在看来,他的心愿,真的跟着卫星,飘到太空去了。
老周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些,新闻还在继续:“‘少年星一号’的发射,标志着我国青少年航天科普事业迈出了新的一步,未来将有更多青少年有机会接触航天技术,实现自己的太空梦……”
薛玉钗拿起笔,是太爷爷当年用的毛笔,笔杆上还留着太爷爷的指痕。他蘸了点砚台里的淡墨——是用陶盆里的槐叶水磨的,墨色淡绿,像雾里的光——在贾葆誉的小木牌背面,轻轻刻了道四叶草的纹路。纹路比砚台的小些,却一样的认真,雾水落在刻痕里,像把晨雾的光封在了里面,也把小石头的心愿,封在了里面。
他抬头时,晨雾刚好开始散。阳光从槐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一缕缕,像金线,落在砚台、木牌、收音机和桂花糕上,把所有沾着雾的湿,都晒成了暖乎乎的光。老槐树的枝桠上,雾正慢慢化,露出新绿的槐叶,叶尖挂着小小的水珠,像无数个小小的心愿,正顺着阳光往上长。
林岱语拿起木板,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雾水,“少年图书馆”的字在阳光下亮了些;史湘匀抱着科普书,把小石头的愿望清单夹在最上面一本里;贾葆誉举着小木牌,跟着收音机里的新闻哼起了不成调的歌;薛玉钗捧着砚台,指尖贴着四叶草的纹路,能感觉到砚台的暖,比往日更甚,像在跟着新闻的声音,轻轻震颤。
四人站在画室门口,看着晨雾里的荣安里——青石板上的湿痕慢慢干了,巷口的早点铺飘出更多的豆浆香,老槐树下,几个孩子正围着张爷爷,听他讲“少年星一号”的新闻,小石头举着个槐树叶,说“那是我的画,跟着卫星飞呢”,声音亮得像阳光。
收音机里的新闻还在响,“……青少年是国家的未来,民族的希望……”的声音飘在荣安里的空气里,混着槐叶的香、桂花糕的甜和砚台的暖,像太爷爷当年的声音,轻轻落在每个少年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