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仪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叮嘱,那双清亮的眸子暗了暗,终是轻轻颔首:“去吧。记住,用银子打点,别省着。”
“是!”
不多时,春禾就回来了,神色有些难看,甚至不敢抬头看主子的眼睛:“娘娘,皇上今夜……在苏嫔那里。”
沈令仪握着梳子的手一紧,梳齿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果然,他口中的“情深”,不过如此。
“知道了,你下去歇着吧。”她强作镇定。
春禾欲言又止,终是退下了。
沈令仪独自坐在窗前,看着满天星斗,不由想起母亲的话:
“帝王的情爱最是靠不住。”
她曾不信,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那个会偷偷给她带糖人的景琰哥哥,那个说要给她一世荣宠的少年天子,终究是她一个人的美梦罢了。
天将破晓时,沈令仪才和衣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卯时刚过,春禾便进来请示:“娘娘,要不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嗯。”沈令仪起身梳洗,挑了件淡紫色宫装,素净大方。
太后毕竟是皇帝生母,又曾临朝听政,积威甚重。
天色还未亮,慈宁宫偏殿里,已有不少妃嫔在候着了。
见沈令仪进来,众人面上带笑,眼中却各怀心思。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苏月薇才姗姗来迟。
她虽被降为嫔位,派头却比从前更足。一身明黄织金的宫装,头上珠翠满头,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进来。
虽然小腹尚不显怀,她却刻意挺着腰身,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孕似的。
一进殿,苏月微便看到了端坐在旁的沈令仪,当即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哟,这不是昨儿才进宫的华嫔妹妹吗?怎的来得这般早?是一个人在宫中睡不着吗?”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轻笑,众人显然都知道昨夜皇帝在何处过夜。
沈令仪却神色不变,缓缓抬眸,唇边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
“多谢苏姐姐关心。妹妹初来乍到,自然事事新鲜,睡不着也是有的。不像姐姐在宫中多年,想必早就习惯了漫漫长夜,夜夜都能安眠吧?”
此话一出,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机锋,苏月薇脸色一变,正要发作,殿门开了。
“太后娘娘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唯有苏月微仗着身孕,只懒懒地撑着腰,敷衍地欠了欠身。
太后身着绛紫色凤袍,头戴九翎金凤钿,在张姑姑的搀扶下款款而入。她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在苏月薇身上略作停留,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都平身吧。”太后在凤座上坐定,“苏嫔既然有孕,这些虚礼就免了。”
苏月薇得意地挺了挺腰:“谢太后体恤。”
太后没理她,转而看向沈令仪:“华嫔昨夜可还安好?”
“回太后,一切都好。”沈令仪恭敬答道。
“那就好。”太后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对了,哀家听说,皇帝这几日都宿在长春宫?”
此话一出,殿内气氛骤然紧张。
苏月薇心中一紧,还未开口,太后已经接着道:“苏嫔有孕在身,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自然金贵,皇帝多些陪伴也是应当。只是,你们几个也该加把劲,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
苏月薇听得直皱眉,倒是位分较高的贤妃大着胆子道:“回太后,臣妾倒是想侍奉圣驾,只是皇上他……”
“哀家明白了。”太后截断她的话,对张姑姑道:“苏嫔身子重了,不便时时伺候皇帝。张姑姑,传哀家的旨意,为了龙裔安稳,苏嫔的牌子,暂时先撤了吧。”
“什么?”苏月薇脸色大变,噌地站起身,“母后,您不能这样对我……”
“放肆!”太后冷喝一声,“哀家是为你腹中皇嗣着想。你若是不识好歹,连累龙胎有失,你可担待得起?!”
苏月薇气得浑身发抖,却又不得不屈膝谢恩:“……臣妾,遵旨。”
其他妃嫔交换着眼色,眼中俱是幸灾乐祸。
太后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淡淡道:“哀家乏了,若无事便都散了吧。华嫔留下。”
待众人退去,太后的神色才柔和下来:“好了,其他人都走了,你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可以和哀家说。”
沈令仪心中明白,太后此举既是安抚,也是提醒她是谁的人。
她恭敬地答道:“回太后娘娘,承蒙您厚爱,瑶华宫一切都好,姐妹们也都和善,臣妾没有不习惯的。”
“那就好。”太后点点头,“哀家记得,你素来喜爱梅花?”
沈令仪心中一动:“是,臣妾最爱梅花的傲骨清香,不畏严寒,独自绽放。”
“既如此,这几日御花园的红梅开得正好。你有空不妨去看看,尤其是午后日头暖和的时候,景致最是动人。”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
沈令仪心中了然,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太后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想来,这是在提点她皇帝的行踪了。
沈令仪深深一拜:“臣妾多谢太后娘娘。”
从慈宁宫出来,春禾忍不住道:“娘娘,太后这是要扶您上位呢,咱们这就去御花园吗?!”
沈令仪却摇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到底是青梅竹马,就像皇帝了解她、拿捏她一样,某种意义上,沈令仪也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
匆匆送上门的,他反而不会珍惜。
之后的整整三日,李景琰都没有踏足瑶华宫半步,仿佛已经忘了后宫还有这么一位新晋的华嫔。
第三天的夜里,天降大雪。清晨推窗,只见琼楼玉宇,银装素裹。
晨起,沈令仪照例去慈宁宫请了安。回来后,春禾心疼地劝道:“主子,您都几夜没睡好了,不如歇歇吧?”
“不了。”沈令仪摇头,“去把母亲为我置办的那件白狐滚红梅的斗篷拿来,我出去散散心。”
“是,那奴婢和娘娘一起。”
“不必,我就是随便走走。”
午后,雪霁初晴,琉璃瓦上残雪消融,映着金灿灿的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李景琰刚从议政殿出来,一身十二章纹的明黄龙袍衬得他愈发挺拔,然则那双深邃的凤眸里,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阴翳。
每逢秋冬,北狄必犯境,正是军情危急之时。那帮文官吵了半日,也未拿出个章程,反倒在殿上装腔作势,自说自话。
为首的苏大学士,更是做足了姿态,竟当着他的面涕泗横流,说什么“苏氏女德行有亏,累及圣上,臣愧对圣恩”,非要自请还乡。
好一个“愧对君恩”!
李景琰心中冷笑,指尖在温润的玉带上轻轻摩挲。
这哪里是请辞,分明是在他这个天子低头,不再追究苏月微的事!
偏偏这步棋,李景琰还不得不接。
苏家在文坛清流中声望甚高,苏大学士若真走了,寒的是天下读书人的心,动摇的是朝局的根基。
思及此,李景琰只觉一阵烦闷。
前朝老臣以“社稷”为名,处处掣肘;后宫里,母后亦是扶持新人,步步紧逼……贵为天子,他却无一事能真正顺心。
“陛下,您瞧这天儿,雪后放晴,最是难得。御花园里的红梅想必都开了,不如去散散心?”
贴身太监王全最是会察言观色,见李景琰面沉如水,连忙躬着身子,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提议。
李景琰心中倏然一动。
他生于宫闱,长于权谋,对这些风花雪月的景致向来不甚在意。但梅园却是不一样的。
那还是多年前,沈令仪初次随母初次入宫。
小姑娘尚不知他储君的身份,却敢扯着他的袖角,央他为她折那枝头最高、开得最艳的一朵红梅。
只是……人心易变,如今的她,怕是早已不复往昔了。
罢了,人,他不想见,看看花也算是解闷。
李景琰心中想着,脚步已不自觉地转向了御花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