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中,千百株红梅傲然怒放,于皑皑白雪的映衬下,艳烈如火,灼灼似霞,美得惊心动魄。
雪后的空气清冽,梅花冷冽的幽香扑面而来,闻之令人心醉,李景琰胸中郁结之气都消散了些许。
他让王全等在园外,独自负手而行,漫步于梅林小径,再一抬头,视线便被梅林深处的一抹纤细身影牢牢锁住。
那人穿着一身洁白的狐裘斗篷,领口与袖口滚着一圈鲜红的梅花刺绣,正仰头专注地看着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
几片碎雪自枝头悠悠飘落,恰好栖在她如鸦羽般的青丝上。
雪光映照,少女的侧脸莹白如玉,恬静美好,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喧嚣与算计都与她无关。
是沈令仪。
李景琰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静静看了片刻,才缓缓走上前,刻意加重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的轻响。
“谁?!”沈令仪受惊回头,看清来人,一双剪水秋瞳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可那光亮只闪烁了一瞬,便迅速黯淡下去,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委屈与落寞。
半晌,她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景琰哥哥……”
李景琰不由蹙了蹙眉。
他这些时日不曾踏足瑶华宫,自然是存了心要冷着她。
母后将她捧得太高,一入宫便赐了嫔位,对她多有照拂。
李景琰纵然与沈令仪有几分少年情分,但身为帝王,最厌恶的便是被人桎梏摆布。
“放肆!”李景琰板起脸,语气故意放得冷硬。
“华嫔,你既已入宫,便是天子后妃,当知尊卑分寸。言行举止,不可再如从前般任性妄为。”
“……是。”沈令仪娇躯一颤,眼中的光彻底熄灭,她敛衽深深一福,声音低若蚊吟,“臣妾参见陛下。”
行完礼,便垂着头,不再言语,只是用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落雪。
那模样,像个被严厉训斥后,不知所措又满心委屈的孩子。
李景琰倒是有些意外。
他以为她会巧言辩解,甚至仗着母后的势来压他。毕竟这宫中的女子,哪个不是心思玲珑,手段百出?
然而,沈令仪却只是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唯有眼圈一点点地红了。
“陛下……这里是臣妾第一次见到您的地方,”她终于再度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臣妾……只想求问一事。”
沈令仪的贝齿将下唇咬得发白:“您是不是……不想要令仪了。”
这句埋怨,直白得近乎娇憨,却像一把淬了蜜的软刀子,精准地刺进了李景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有一瞬间,这位铁血的少年帝王,竟然生出了一丝愧疚。
说到底,是自己下旨要她入宫,亲手将她卷入了这潭浑水。
“胡说。”李景琰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他上前一步,抬手用指腹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朕……只是朝政繁忙,这几日难得抽身。你是在怪朕,冷落了你?”
沈令仪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眼中还含着晶莹的泪花,却已破涕为笑:“臣妾不敢。只是……只是太想陛下了。”
她说着,脸颊飞上两朵动人的红霞,羞得不敢直视他,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那副又娇又怯的模样,看得李景琰心头一软,胸中因朝事而起的烦闷,竟消散得无影无踪。
“……真是个傻姑娘。”他轻叹一声,顺势牵起她微凉的小手,“这雪地里风大,小心冻着了,陪朕回宫吧。”
在梅林外候着的王全,远远瞧着这一幕,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个瞎子。
再一抬头,便见万岁爷竟已牵着华嫔娘娘的手,径直朝瑶华宫的方向去了。
王全心中一凛,赶紧挥了挥手,示意侍从们悄无声息地快步跟上。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瑶华宫里的人也隐约听见了。
春禾正焦急地张望,一见来人,连忙迎了出来:“小姐,您总算回……奴婢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李景琰大手一挥,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对沈令仪道:“朕今日便在你这里用膳。”
“是,臣妾这就去准备。”沈令仪喜出望外,声音里都带着雀跃。
李景琰让沈令仪歇着,她却不肯,执意亲自去了小厨房。
不多时,便端来一盅用文火慢炖的雪梨川贝汤,润肺暖身,又呈上几碟精致小菜:
清甜爽口的龙井虾仁,软糯鲜香的蟹粉狮子头,还有一碟子精巧的桂花糕,都是李景琰少年时便偏爱的口味。
这番不动声色的体贴,远比任何言语上的奉承更能熨帖人心。
“这桂花糕还是你亲手做的?”李景琰尝了一口,甜而不腻,正是记忆中的味道。
“是呢,景琰哥哥从前最爱吃我做的桂花糕了。”沈令仪眼中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红了脸,“臣妾是说……陛下。”
李景琰微微一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没有外人在场,你还是叫我景琰哥哥吧。”
用完午膳,他索性让王全将未批阅完的奏折取来,就在瑶华宫处理。
沈令仪不言不语,只是安静地为他研墨添香,一室静好,竟让他找回了久违的安宁,就连晚膳也是在瑶华宫用的。
这晚,殿内的灯火便早早熄了。
黑暗中,沈令仪依偎在李景琰宽阔的胸膛里,满脸通红,羞怯又惹人怜爱:“陛下……臣妾害怕……”
“怕什么?”李景琰轻抚她的青丝,声音温柔。
“怕陛下明日又把臣妾忘了……怕这一切都是梦……”她的声音轻轻软软,带着初次承宠的忐忑不安。
“傻丫头,朕的令仪这般好,朕怎舍得忘记?”李景琰低头在她额头轻吻一下,“往后,朕定会常来看你。”
烛火摇曳,帐幔低垂,一夜恩泽。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沈令仪浑身酸痛得厉害,早早醒了。
她没有急着叫人进来伺候,只是侧过身,安静地凝视着身侧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
少女昨夜还含情脉脉的眼眸,此刻却清冷如深潭之水,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李景琰到底是帝王,睡得极浅,很快便也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