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绫见到沈思宇,倒是微微有些意外。
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但因为她与苏佩兰不睦,自然和沈思宇也并不亲近。只知道他自幼聪慧,读书极好,在国子监都是佼佼者,深受沈承宗的器重,也是婆母心头的宝贝孙子。
好在,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欲多留,对着沈思宇微微颔首,道:“思宇回来了,二婶不打扰你们父子相聚了。”
说罢,便拿着那张欠据,转身离去。
萧红绫走远了,清风小筑内却仍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沈承宗羞恼万分,猛地将茶杯扫落在地,怒骂:“泼妇!当真是欺人太甚!”
“都是妾不会说话,得罪了二夫人……”柳如烟在旁边抹着泪。
沈承宗瞬时心软,正要安慰。
“父亲息怒。”
沈思宇却上前一步,淡淡道:“我与父亲有事要说,柳姨可否回避一下?”
礼数到家,柳如烟却有种被逼迫的感觉,但看沈承宗也点了头,她不得不退下。
沈思宇又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下人,这才亲自为父亲倒了一杯热茶,然后缓缓开口。
“父亲,儿子在外求学,对家中近况了解甚少。不过,昨日国子监的司业大人还在夸您,说您所提的‘以孝治天下’之策,颇有见地。”
沈承宗闻言,脸色稍霁,但仍有些郁闷。
沈思宇继续道:“司业大人还说,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若后宅不宁,宠妾灭妻,传扬出去,恐怕有损官声。父亲,您觉得呢?”
沈承宗一愣,抬眼看着自己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儿子。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老成?“你是在说我做的不对?”
“儿子并无此意。”沈思宇神色从容,“家里的事,我今日才刚刚听说。
母亲虽有错,但外祖乃当朝大学士,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父亲仕途上最大的臂助。
如今祖母态度大变,二叔二婶又得了势,我们大房已是岌岌可危。此时若再苛待母亲,与外祖家生了嫌隙,父亲的仕途,怕是再无助力了。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他一番话,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是冷静地陈述利弊,句句都戳在沈承宗的野心和痛处上。
沈承宗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怒火竟被浇熄大半,剩下的只有对自己前程的忧虑。
他纵然对苏佩兰有诸多不满,但对这个自幼聪慧的儿子,向来还是看重的。
沉吟半晌,沈承宗终是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罢了,我知道了,你母亲……算时辰,估计也快回来了,你去她院子里等等吧,我今日也会去看看她。”
“是。”沈思宇行礼告退。
屏风之后,柳如烟躲着,听到这一切,气得把手中的丝帕都绞碎了。
这该死的小狐狸!
她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没料到,沈思宇一回来,就把一切都打乱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苏佩兰终于罚跪回来。
她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发紫,整个人都瑟瑟发抖。还没有进门,丫鬟金珠就兴冲冲出来禀告:“夫人!大喜啊!公子回来了!”
苏佩兰瞬间来了精神,下一刻就看见儿子迎出来,握住她冰冷的手。
“母亲,儿子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沈思宇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心疼。
“不晚,不晚!”苏佩兰嚎啕大哭,颤抖着手,摸他的脸,“我的儿啊,你可回来了!”
她被夺了管家大权,丈夫又整日流连妾室房中,早已是心力交瘁。此刻见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回来,再也忍不住了。
沈思宇把母亲扶到屋子里,温声安慰,仔细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你祖母她……她要把你母亲往死里逼啊!”苏佩兰哭哭啼啼,将这些日子的委屈一股脑倾诉。
沈思宇皱眉倾听。事情比他想的还要严重,祖母怎么忽然变了个人?
“崔嬷嬷和银珠……她们都被发卖了……”说到动情之处,苏佩兰更是哭得撕心裂肺,忽然又想起什么,抓住儿子的手,“儿啊,她们应该还没走远,你去求求你祖母,把人追回来吧。”
沈思宇却笑了,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声音平静:“母亲,区区两个下人,走了再买便是。”
苏佩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愕然地抬起头,看着儿子那双冰冷理智的眼睛,一时间竟觉得有些陌生。
“她们……她们是我的陪嫁,跟了我几十年啊……”
“那又如何?”沈思宇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既然已经被人抓住了实证,就算她们回来,也不能再替您做事了。眼下最重要的,是保全您自己。只要您还是未来的侯府老夫人,儿子还是未来的侯爷,日后想要什么样的奴才没有?”
“这……”苏佩兰张了张嘴,一时竟然没说出话。
“哥哥!”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沈清蕊也哭着跑了进来,扑进沈思宇怀里。
“祖母这次真的太过分了!还把我禁足了,我好久没去外公家了,我好想外公和外婆!哥哥你快想办法带我出去!”
沈思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轻轻拍着妹妹的背,温声安抚道:“不哭,蕊儿不哭。哥哥回来了,定会为你想法子。”
安抚完母亲和妹妹,沈思宇心中有了数,便去了福安堂请安。
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芝兰玉树。见到姜静姝,他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孙儿思宇,给祖母请安。”
姜静姝却只是点了点头,淡声道:“怎么今天想起来回来?”
老侯爷过身,还没过头七,这个看似纯孝的大孙子,就匆匆回了国子监。
如今看来,自己当真是个老糊涂!
这大孙子根本就是心里只有自己,根本没把别人放在心上!
沈思宇解释道:“孙儿本在专心学业,不料听闻家中变故,心中担忧,便立刻赶了回来。祖母,您要保重身体啊。”
接着,他更是对着姜静姝嘘寒问暖,也不急着给苏佩兰求情,仿佛就是一个再纯孝不过的孙儿。
一旁的沈令仪看得都有些惊讶,这个侄子,心性未免也太沉稳了些。
姜静姝却在心中冷笑。沉稳?不过是伪善罢了!前世,这个孙子就是靠着这副模样,骗取了所有人的信任。
他一边扮演谦谦君子,一边在却背后鼓吹自己的父亲沈承宗,构陷二叔沈承耀。
后来事发,他甚至不惜直接和沈承宗断绝父子关系,试图撇清。
这样一个天性凉薄、心狠手辣的豺狼,如今在她面前装孝孙?真是可笑!
果然,寒暄过后,沈思宇话锋一转,一脸恳切地提起了沈清蕊。
“祖母,孙儿有一事相求。”他深深一揖,“父母之过,不应殃及子女。妹妹年纪尚幼,学业不可荒废。恳请祖母开恩,允妹妹回外祖家的女学,继续读书。此举……也算是替父亲母亲,向外祖家示个好,缓和关系。”
说得真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姜静姝在心里给他鼓了鼓掌。好一招以退为进!好一个“为妹请命”!
他这是算准了自己不会对一个小女孩下狠手,想借着沈清蕊这座桥梁,重新打通侯府与苏家的联系,好为大房寻找翻盘的机会。
只可惜,他算错了一件事。
姜静姝缓缓点头,露出一个慈和的笑容:“你说的有理,既孝顺,又对妹妹有怜爱之心,甚是难得。此事,我准了。”
沈思宇心中一喜,暗自松了口气,正要叩谢。
谁知姜静姝话锋一转,幽幽地看着他,继续道:“不过,思宇啊,你父亲方才派人来说,他‘病了’,不能来我这福安堂侍疾。
老身想着,你身为嫡长孙,又是国子监出来的高才,最是知礼懂孝。既然你回来了,这侍疾的孝心,就由你这个嫡长孙来尽吧。”
沈思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姜静姝却是淡声道:“从今日起,你便搬来福安堂的外书房住下。每日晨昏定省,在我榻前跪一个时辰,以尽孝道。你可愿意?”
沈思宇扯了扯唇角,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愿意?他堂堂国子监的学子,未来的侯府继承人,怎能像个下人一样跪在祖母榻前!
可不愿意?那就是不孝!他这个纯孝乖孙的形象,将瞬间崩塌!
沈思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看着祖母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作……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