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静姝见沈思宇迟疑,眼帘缓缓垂下,声音愈发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不愿意?”
她轻叹一声,摆了摆手,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那便罢了,你回去吧。我这老骨头也累了,就不留你了。”
这轻描淡写的话语,却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沈思宇心头。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孙儿……遵命。”
说罢,他双膝重重跪地,深深叩首,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一下磕得极重,仿佛要将心中的屈辱与愤怒一并砸碎。
“好孩子。”姜静姝这才重新睁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得就像真正疼爱孙儿的慈祥祖母,“我乏了,先歇会儿。你便跪在这儿,等祖母醒了再找你闲聊。”
她转向李嬷嬷,声音依然和缓:“李嬷嬷,扶我进屋。”
李嬷嬷上前扶起姜静姝,两人缓缓走向内室。
临进门前,姜静姝回头看了一眼跪在榻前的沈思宇,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内室中,姜静姝在榻上安然入睡,而外头的沈思宇却如坐针毡。
他跪在硬邦邦的青砖上,膝盖很快就开始发麻,刺骨的寒意从地面传来,透过薄薄的袍子渗入骨髓。可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只能硬撑着,心中却将祖母恨得咬牙切齿。
不知过了多久,李嬷嬷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从外面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递到他面前:“大少爷,老夫人的药好了,您侍奉老夫人喝了吧。”
“侍奉”二字,说得格外清晰。
沈思宇眼底划过一丝阴鸷,但面上依旧是那副恭敬温顺的模样,强撑着站起身,接过药碗。
内室里点了两个暖炉,如春天般温香,姜静姝正懒懒靠在榻上,似睡非醒。
沈思宇深吸一口气,躬身行礼:“祖母,药来了。”
姜静姝慢悠悠地睁开眼,扫了他一眼:“倒是有几分孝心。”
她接过药碗,一口一口慢慢喝着,沈思宇则恭敬地立在一旁,暗自咬牙忍耐。
喝完药,姜静姝将空碗递还给他,正要让他出去,沈思宇却忽然再次跪下叩首,声泪俱下道:“祖母慈爱,孙儿既已在此侍奉汤药,这是孝道所应当的,但母亲她身子骨一向不好,那罚跪之事……不知可否……”
话未说完,便被姜静姝冷冷打断:“怎么?”
她缓缓坐起身,声音骤然转冷:“你替你母亲尽孝,她便不用尽孝了?还是说,你觉得我这老婆子,如今连罚跪一个儿媳的体面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她猛地睁大眼睛,目光如电射向沈思宇,声音愈发严厉:“你既知孝道,就该明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你父亲装病不来请安是为不孝,你母亲贪墨害亲是为不慈!你替他们尽孝,那是在替他们赎罪,明白了吗?”
一番话如疾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沈思宇被说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姜静姝见他被震慑住,这才稍稍收敛锋芒,但语气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再敢多言一句,你便去祠堂跪着,替你父母好好思过去!不必再起来,也不必再去什么国子监了!”
沈思宇哪里还敢多言,只能重新跪下,不敢再抬头。
姜静姝这才重新靠回榻上,声音又缓和了几分,但话中却暗藏机锋:“对了,清蕊要去苏家女学的事,我劝你再仔细思量思量。”
她眯了眯眼,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如今这宫里宫外可没那么太平,你苏家那位表姨母虽然贵为淑妃,可这后宫之中,今儿个是凤明儿个就可能是鸡。真出了什么事,可别怪祖母事先没提醒你。”
她口中的淑妃苏月薇,正是苏佩兰的堂妹,也是上辈子大房最大的靠山。
这个女人出身苏家文官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刚入宫时确实得了皇帝几分青睐,就连沈令仪的死,也和她脱不开干系!
可笑的是,她也以为自己是天子真爱,在后宫中搅弄风云,最后却落得个被赐死的下场。
而太后中毒的始作俑者,姜静姝心里已经有了几个怀疑对象,这个看似温婉和善,实则野心勃勃的苏淑妃,正是其中之一。
沈思宇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当是祖母危言耸听,想要断了他与苏家的联系。
他心中愤恨,但面上不敢表露,只能强撑着叩首道:“孙儿谢祖母提点,只是学业不可荒废,清蕊也不过是去读书罢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是吗?但愿如此吧。”姜静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
跪足了一个时辰,沈思宇几乎是踉跄着离开福安堂的。膝盖火辣辣地疼,双腿更是麻得几乎没有知觉。
回到自己的院子,他挥毫落笔,然而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一个不慎,竟然打碎了自己最心爱的一方端砚。
“啪”的一声脆响,砚台应声而碎,青石碎片四溅开来。
沈思宇再也无法忍受,索性将笔也摔在一边:“老虔婆!今日之辱,来日我必百倍奉还!”
听到动静,苏佩兰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见儿子这副模样,心疼得眼泪直流:“我的儿啊,都是娘无用,让你受了这般委屈!”
这时,沈清蕊听到动静也跑了进来,大惊失色:“哥哥,你去给祖母请安,怎么去了这么久?发生什么事了?”
沈思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怒火。
他一把拉过妹妹,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声音压得很低:“清蕊,现在情况非常危急。我和母亲都被那老虔婆盯得死死的,不方便出府,但她却答应了让你继续去苏家读书。”
他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哥哥问你,你可愿意为咱们这一房,为咱们的将来出一份力?”
“自然愿意!”沈清蕊毫不犹豫地点头,“哥哥你说,要我做什么?”
“好。”沈思宇将写好的信递给妹妹,“明日你便让金珠陪你去外祖母家,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舅舅。”
他年纪尚轻,斗不过祖母,但几个舅舅,都是文官中的清流,一张嘴谏言,能让陛下都无可反驳!
沈思宇凑近妹妹耳边,声音压得更低:“记住,要详详细细地把家中的事说出去,怎么委屈怎么说。咱们现在就靠外祖家撑腰了!”
之前母亲让银珠一个丫鬟去传信,自然分量不够,但自己这个妹妹,可是一直被外祖母一家溺爱着长大的,分量自然不同。
沈清蕊接过信,小手握得紧紧的,重重点头:“哥哥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次日一早,沈清蕊便由金珠陪同,急冲冲地前往苏大学士府。
姜静姝得到消息时,正在后院陪着孙女沈清慧喂鱼。听到下人的禀报,她只是淡淡一笑,连头都没有抬。
“老夫人,大房的大姑娘已经出府了,要不要派人阻止?”李嬷嬷小心翼翼地问道。
姜静姝将手中的鱼食慢慢撒入池中,看着那些锦鲤争相抢食的模样,悠悠道:“不必。鱼儿呀,总要先喂饱了,才好宰杀。”
沈清慧虽然年幼,却也听出了祖母话中的深意,奶声奶气地问道:“祖母,您是说要把坏人养肥了再收拾吗?”
“慧儿真聪明。”姜静姝摸了摸孙女的小脑袋,眼中满是慈爱,“当然,也有可能他们自己就把自己撑死了,也省得咱们动手!”
另一边,苏大学士府中。
沈清蕊顺利进了府门,直奔外祖母陈婉珍的院子,一见面就扑进了陈婉珍的怀里。
“外祖母!”沈清蕊哭得梨花带雨,“清蕊好想您!”
陈婉珍心中一软,但又有些纠结。自从上次在承恩侯府吃了大亏,被那个姜静姝当众羞辱后,她就一直心有余悸。可看着外孙女这般模样,她又忍不住心疼。
“我的好孙女,这些日子怎么都不来读书了?外祖母还以为你生病了呢。”陈婉珍摸了摸沈清蕊的额发。
沈清蕊按照兄长教的话,哭得更加凄惨:“外祖母,您是不知道,我们在侯府的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祖母她现在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折磨我娘,连哥哥也不放过,我们一家人都快活不下去了!”
“不至于吧,你哥可是侯府嫡孙啊,她不是最宝贝心肝吗?!”陈婉珍有些难以置信。
正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什么,竟然有这种事?!”正在这时,一道愤怒的男声从门外传来,随即进来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人。
正是陈婉珍的儿子,沈清蕊的大舅舅,苏伯言。
他刚一进门,就听到了外甥女的哭诉,当即勃然大怒。
“清蕊,你刚才说什么?再跟舅舅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