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的石缝里,渗着苔藓的腥气。不是草木的清新,而是混合着陈年雨水、蝙蝠粪便和某种更深邃的、如同腐烂根茎在黑暗中缓慢发酵的甜腻霉味。空气粘稠得如同冷却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腐朽感。塔顶唯一的房间里,烛火在厚重的灰尘中挣扎,投下扭曲摇曳的光斑。
女巫葛丽塔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背脊佝偻如风干的树根。她面前巨大的铜盆里,浑浊的液体早已冷却凝固,像一块布满油污的墨绿色琥珀。盆底沉淀着无法辨认的渣滓,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和草药腐败的混合气味。她枯瘦的手指悬在盆沿上方,微微颤抖。浑浊的镜面映不出任何景象,只有她自己模糊、扭曲、如同鬼魅般的倒影。
“又失败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不甘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她渴望看见!不是塔内这永恒的昏暗,而是塔外!是那片被诅咒森林之外的世界!是阳光!是色彩!是流动的生命!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房间角落——那里,一株巨大的莴苣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姿态疯狂生长!
它扎根在石缝深处,粗壮的、覆盖着暗紫色瘤状突起的根茎如同巨蟒般盘绕纠缠,深深楔入冰冷的岩石。茎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半透明的青白色,内部流淌着粘稠的、如同脓液般的墨绿色汁液。最顶端,巨大的、边缘卷曲的叶片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绿色火焰,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叶片中心,一个巨大的、含苞待放的花蕾微微颤动,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息。
葛丽塔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挣扎着起身,踉跄地扑到莴苣旁。枯爪般的手指颤抖着,近乎贪婪地抚摸着那冰凉滑腻的茎干。每一次触碰,都有一股微弱的、如同电流般的麻痒感顺着指尖窜入她衰老的身体,带来一丝虚幻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活力。
“快了就快了”她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颤动的花蕾,“我的眼睛”
莴苣姑娘拉文泽尔蜷缩在塔顶唯一的窄窗下。月光吝啬地透过狭窄的石缝,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冰冷的银斑。她长长的、如同熔融铂金般流淌的头发铺满了大半个冰冷的地面,发梢蜿蜒着,最终汇聚在房间中央那个不起眼的、被撬开几块石板的洞口边缘。洞口不大,深不见底。那些浓密的长发,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源源不断地滑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拉文泽尔赤着脚,踩在自己冰凉的发丝上。她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双曾经如同春日森林般翠绿的眼眸,如今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茫然。她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一缕垂在胸前的长发。触感冰凉、柔韧,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属于她自身的生命力脉动。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仿佛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被这无休无止生长的头发缓缓抽走。
“我的小月亮,”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是葛丽塔。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贪婪地扫过拉文泽尔瀑布般的长发。“头发又长了,真漂亮。”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我的小花园,可全靠它了。”
拉文泽尔没有回头,只是从镜子里看着女巫模糊的倒影。她习惯了葛丽塔神出鬼没的出现,也习惯了这种空洞的赞美。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头发会和女巫的花园有关。她只记得,从记事起,她就生活在这座塔里,头发从未被剪过,也从未停止生长。葛丽塔每天都会来,带来简单的食物和水,检查她的头发,然后匆匆离开,仿佛塔外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在等着她。
“葛丽塔妈妈,”拉文泽尔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我想看看阳光。”
女巫浑浊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随即又被虚假的笑意掩盖。“阳光?”她嗤笑一声,干枯的手指抚过拉文泽尔冰凉的长发,“阳光会晒伤你这珍贵的头发,我的宝贝。塔里不好吗?安静,安全。外面外面只有危险和贪婪。”她的手指顺着发丝滑下,最终停留在那汇聚着头发的洞口边缘,轻轻敲了敲冰冷的石板。“这里才是你的世界。你的头发,连接着更重要的东西。”
拉文泽尔的心沉了下去。又是这样。每一次的请求,都被这冰冷的“重要”二字挡回。她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看着那如同枷锁般的长发,一股强烈的、想要挣脱的欲望在心底滋生。她猛地转过身,第一次直视着女巫兜帽下的阴影:“连接着什么?我的头发到底连接着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离开?为什么我不能剪掉它?”
葛丽塔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了。兜帽下的阴影仿佛变得更加浓重,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被冒犯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剪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愚蠢!这是你的根!你的命脉!没有它,你什么都不是!这座塔,这片土地,都需要它!”她猛地伸出手,不是打人,而是近乎病态地、紧紧抓住一大把拉文泽尔的长发,仿佛那是她最珍贵的财宝。“不准再说这种话!永远不准!”
拉文泽尔被女巫突如其来的暴怒和那紧攥头发的力道吓得后退一步,头皮传来一阵刺痛。她看着女巫那双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浑浊眼睛,看着对方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一种冰冷的恐惧和更深的疑惑攫住了她。她的头发是根?是命脉?连接着塔和土地?这荒谬的话语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可怕的真相?
葛丽塔的枯爪深深抠进冰冷的石壁缝隙,身体因极致的兴奋而剧烈颤抖。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房间中央那株巨大的莴苣——那含苞待放的花蕾,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鼓胀!花苞表面布满的、如同蛛网般的暗紫色脉络疯狂搏动着,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令人心悸的幽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肉甜腥和新生根须气息的恶臭,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开了要开了”葛丽塔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浆果爆裂的声响!
花苞顶端,那覆盖着暗紫色脉络的尖端,极其缓慢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甜腻、仿佛浓缩了世间所有腐败花朵精华的香气,猛地从那道缝隙中喷涌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塔室!
葛丽塔贪婪地、近乎窒息地深吸着这令人作呕的香气,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她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触碰那即将绽放的奇迹!
“噗嗤!”
一声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熟透浆果爆裂的声响!
花苞彻底绽放了!
没有花瓣,没有花蕊。
花苞中央,赫然是一只眼睛!
一只巨大、浑浊、布满暗红色血丝的竖瞳!瞳孔深处,是旋转的、如同深渊旋涡般的黑暗!那竖瞳猛地转动,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近在咫尺的葛丽塔!
“啊——!”葛丽塔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她枯爪般的手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眼球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她感到自己的眼球在眼眶里疯狂地跳动、膨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内部钻出来!
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石凳!在跌倒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花苞中的巨大竖瞳,瞳孔深处旋转的黑暗旋涡里,倒映出的赫然是塔顶窗边,拉文泽尔那张苍白、茫然、正望向窗外的侧脸!
连接!完成了!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明?
葛丽塔挣扎着爬起,颤抖着松开捂住眼睛的手。她浑浊的左眼依旧浑浊,但那只被“注视”的右眼变了!
瞳孔不再是圆形的!它变成了一道竖缝!一道冰冷的、如同蛇瞳般的竖缝!竖缝深处,不再是浑浊的黄色,而是旋转着、如同深渊般的黑暗旋涡!和那莴苣花苞中的眼睛一模一样!
更让她灵魂战栗的是——她的“视野”变了!
不再是塔内昏暗的光线和模糊的轮廓。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塔外!看到了那片被诅咒的森林!月光惨淡,树影婆娑如同鬼魅!她看到了森林边缘那条泥泞的小路!看到了小路尽头,那个被月光勾勒出的、穿着破烂皮甲、腰挎锈蚀长剑、正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高塔方向跋涉的人影!
一个士兵!一个迷路的、疲惫不堪的士兵!
他的脸因疲惫而扭曲,汗水混合着泥污从额角滑落。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葛丽塔甚至能“看清”他握剑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能“看清”他皮甲缝隙里干涸的血迹,能“看清”他腰间水囊上那个小小的、磨损的家族徽记!
“哈哈哈”葛丽塔喉咙里发出沙哑、干涩的笑声,如同夜枭啼鸣。她转动着那只新生的、冰冷的竖瞳,视野瞬间切换!
她“看”到了塔顶!看到了蜷缩在窗下的拉文泽尔!她看到了少女苍白脸上那茫然的神情,看到了她指尖无意识缠绕着的铂金色长发,甚至看到了她眼中倒映出的、窗外那一片死寂的、铅灰色的天空!
“我的眼睛”葛丽塔伸出枯爪,颤抖着抚摸自己那只冰冷的、如同蛇瞳般的右眼,脸上浮现出扭曲的、近乎癫狂的喜悦,“我看见了我什么都看见了!”
她猛地转向那株巨大的莴苣,枯爪狠狠抓住那冰凉滑腻的茎干!茎干内部流淌的墨绿色汁液似乎加速了!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她新生的竖瞳中传来,贪婪地汲取着视野!拉文泽尔的视野!士兵的视野!森林的视野!无数破碎、混乱、重叠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她的意识!
“更多还要更多!”葛丽塔嘶吼着,浑浊的左眼因极致的兴奋而布满血丝!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衰老的身体里奔涌!她不再是困守高塔的瞎眼老妪!她是俯瞰众生的神只!她的根须,她的眼睛,已经刺入了这个世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士兵布兰登的肺像破风箱般抽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他靠着冰冷的塔壁滑坐在地,精疲力竭。迷路三天,干粮耗尽,唯一的希望就是这座传说中囚禁着女巫的高塔——或许有食物?或许有财宝?或许只有死亡?
他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塔壁粗糙的石缝。就在他试图寻找入口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被冰冷毒蛇注视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他浑身汗毛倒竖,猛地抬头!
塔顶狭窄的窗口,一个模糊的、苍白的女性身影一闪而过。
布兰登的心脏狂跳起来!囚禁的公主?他拔出锈蚀的长剑,用尽最后的力气砸向塔底厚重的木门!
“开门!以国王的名义!开门!”
门内死寂。
布兰登咒骂着,后退几步,目光扫过塔身。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些从塔基石缝中蜿蜒钻出的、粗壮得惊人的暗紫色根须上。根须表面覆盖着瘤状突起,散发着微弱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息。
“爬上去!”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他抓住一根最粗壮的根须,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根须冰凉滑腻,带着一种诡异的韧性,仿佛在搏动?
当他终于攀上塔顶窄窗边缘时,汗水已浸透了他的皮甲。他喘息着,扒住窗沿,将头探了进去——
一张苍白、美丽、带着惊恐的脸庞映入眼帘!铂金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铺满了冰冷的地面。少女蜷缩在角落,翠绿的眼眸里充满了无助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公主?”布兰登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来救你!”
拉文泽尔惊恐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浑身散发着汗臭和血腥味的男人,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就在布兰登准备翻窗而入的瞬间!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从他喉咙深处炸开!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入了他的双眼!布兰登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紧接着是绝对的黑暗!他感到自己的眼球在眼眶里疯狂地跳动、膨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内部钻出来!
他双手死死捂住眼睛,粘稠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疯狂涌出!不是血!是一种散发着甜腥恶臭的、墨绿色的粘液!
“不!不——!”布兰登发出绝望的嘶吼,身体失去平衡,从高高的塔顶直坠而下!
“噗通!”
沉重的闷响从塔底传来,随即是骨头碎裂的可怕声响。一切重归死寂。
塔顶房间内,葛丽塔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只冰冷的、如同蛇瞳般的右眼瞬间瞪大!竖瞳深处旋转的黑暗旋涡骤然停滞!
她“看”到了!
不!是她被迫“看”到了!
她看到了急速下坠的地面!看到了在视野中疯狂放大的、布满尖锐碎石的地面!她甚至能“感觉”到风在耳边呼啸!能“感觉”到心脏因恐惧而炸裂的剧痛!能“感觉”到那最后瞬间,身体砸向地面时,全身骨骼粉碎、内脏爆裂的终极痛苦!
“啊——!!!”葛丽塔发出一声比布兰登更加凄厉的惨叫!她枯瘦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她那只冰冷的竖瞳疯狂地、不受控制地转动着,瞳孔深处,那士兵坠地瞬间的恐怖景象——扭曲的肢体、飞溅的鲜血、碎裂的头骨——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被永久地、清晰地烙印在瞳孔深处!一遍!又一遍!疯狂地循环播放!
“停下!让它停下!”葛丽塔用枯爪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右眼,试图挖掉那恐怖的景象!指甲在眼睑上划出深深的血痕!但无济于事!那景象来自莴苣的根须,来自那士兵临死前凝固的视觉神经!它已经成了她视觉的一部分!成了她无法摆脱的永恒梦魇!
她的左眼依旧浑浊,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她看着自己那只不受控制、疯狂转动的竖瞳,看着瞳孔深处不断重复的死亡景象,巨大的绝望淹没了她。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的墨绿色汁液,从她那只疯狂转动的竖瞳眼角缓缓渗出。汁液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散发出更加浓烈的甜腥恶臭。
葛丽塔的挣扎停止了。她缓缓放下抓挠眼睛的手,布满血污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其扭曲、极其诡异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她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顿悟,“死者的眼睛才是最清晰的”
她那只浑浊的左眼,瞳孔开始剧烈地收缩、变形!边缘如同融化的蜡般拉伸、扭曲!最终也变成了一道冰冷的、如同蛇瞳般的竖缝!
竖缝深处,旋转的黑暗旋涡里,倒映出的是塔底,布兰登那具扭曲破碎的尸体旁,一块沾满鲜血和脑浆的、锋利的碎石棱角。
一个新的、永恒的、冰冷的死亡视角被永久地刻入了她的另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