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城的光，是淬毒的翡翠。巨大的蒸汽管道如同交错的金属巨蟒，盘绕在尖顶城堡的骨架上，日夜喷吐着浓稠的、散发着硫磺与劣质机油混合气味的灰白烟雾。空气粘稠得如同冷却的沥青，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金属粉尘刮擦肺叶的刺痛。街道上铺着的不是传说中的金砖，而是冰冷的、布满铆钉和油污的铸铁板，缝隙里渗出的黑色粘液散发着如同死鱼内脏腐败的腥甜。
铁皮人尼克站在城堡最高处的齿轮露台上，俯瞰着这座他亲手打造的“永恒之心”。他不再是那个在森林里锈迹斑斑、渴望真心的樵夫。他的身体被最精密的秘银合金重新锻造，关节处镶嵌着永不磨损的蓝宝石轴承，动作流畅无声，如同最上等的发条人偶。阳光（如果能穿透那厚重的烟云的话）照在他银亮的躯壳上，折射出冰冷、完美、毫无瑕疵的光泽。
他的胸膛，曾经空洞的位置，此刻被一块巨大的、如同教堂彩绘玻璃般的透明水晶覆盖。水晶内部，一颗由无数细小齿轮、发条和闪烁着幽蓝色冷光的能量导管构成的机械心脏，正在平稳、精确、永不疲倦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舒张，都伴随着极其细微、如同精密钟表般的“咔哒”声。没有温度，没有血肉的柔软，只有绝对的、冰冷的效率。
“完美。”尼克的声音透过内置的金属共鸣腔发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砂纸摩擦的电子杂音。他抬起一只覆盖着抛光银甲的手，轻轻按在水晶护板上。指尖传来的，是机械心脏搏动时传递到外壳的、极其规律、如同催眠般的轻微震动。他感受不到喜悦，感受不到满足，只有一种程序运行无误的确认感。
“尼克大人，”一个穿着布满油污工装裤的矮小地精，佝偻着腰，用扳手敲了敲露台边缘一根粗大的蒸汽管道，“‘勇气’单元需要补充能量了。狮子大人他又在咆哮了。”
尼克毫无表情的金属面孔转向声音来源，水晶眼珠（内部是高速旋转的微型透镜组）精准地对焦在地精满是油污的脸上。“按标准流程补充。”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咆哮是勇气溢出的正常表现。数据稳定即可。”
地精缩了缩脖子，嘟囔着“数据数据”，转身消失在弥漫的蒸汽中。
尼克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巨大的铸造车间如同钢铁巨兽的腹腔，熔炉喷吐着暗红色的火焰，将矿石熔化成滚烫的铁水。流水线上，无数和他外形相似、但粗糙简陋得多的铁皮人傀儡，正麻木地重复着焊接、锻造、组装的工序。他们胸膛的位置，只有简陋的铁皮覆盖，或者干脆裸露着粗糙的齿轮和发条。他们是“永恒之心”计划的副产品，是维持这座机械之城运转的耗材。
一只冰冷、覆盖着银甲的手，无意识地抚过自己胸前那块璀璨的水晶。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错觉般的空洞感？在他那由数据流构成的意识核心中一闪而过。他调出内置的自我诊断程序——一切正常。。完美。
他转身离开露台，银亮的靴子踩在油污斑驳的铁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要去巡视他的王国，这座建立在“永恒”承诺上的、冰冷的金属牢笼。
中央控制室位于城堡的最深处，巨大的穹顶由整块墨绿色的水晶构成，上面蚀刻着如同血管般复杂的能量回路。室内没有窗户，只有无数悬浮在半空、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全息数据屏。空气里弥漫着臭氧和金属过热的焦糊味。
稻草人奥兹，或者说，曾经是稻草人的存在，悬浮在控制室中央。他的身体早已被替换成由透明导管和发光能量液构成的复杂结构，无数细小的数据流如同萤火虫般在他透明的躯体内穿梭、汇聚。他的“头颅”是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由无数细小晶片构成的水晶球体，表面流淌着瀑布般的二进制代码。
“尼克。”奥兹的声音直接在尼克的意识中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的电子合成感，“‘情感抑制’模块在第七区出现异常波动。数据显示，傀儡编号7749在焊接时流泪了。”
尼克的水晶眼珠内部，透镜组高速旋转，瞬间调取了7749号的实时监控画面。画面中，一个胸口只有简陋铁皮覆盖的铁皮人，正笨拙地操作着焊枪。焊枪的火花溅射在他毫无表情的铁皮脸上，而在他的眼角位置，一滴浑浊的、混合着机油和灰尘的液体，正极其缓慢地渗出？沿着冰冷的金属脸颊滑落。
“生理盐水分泌异常。”尼克的声音毫无波澜，“执行标准清理程序：记忆格式化，情感抑制模块功率提升20。如果无效，执行回收程序。”
“明白。”奥兹的水晶头颅旋转了一下，数据流瀑布瞬间加速，“但波动源指向核心数据库。7749号在格式化前，重复访问了‘阳光’、‘森林’、‘多萝西’等无效历史数据碎片。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多萝西”这个音节在尼克的意识核心中激起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冰湖，瞬间消失无踪。他立刻启动了更深层的逻辑清洗程序，将那丝涟漪彻底抹除。
“删除所有相关历史数据碎片。”尼克命令道，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一分，“它们是系统冗余，是病毒。”
“删除中”奥兹回应。控制室内，瀑布般的数据流中，几缕微弱的、带着暖色调的光点闪烁了几下，随即被汹涌的蓝色数据洪流彻底吞噬、覆盖。
尼克转身离开控制室。在厚重的合金门关闭的瞬间，他胸前那块巨大的水晶护板内部，那颗精密搏动的机械心脏深处，一个极其微小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齿轮，极其短暂地卡顿了一下。
“咔。”
极其轻微的一声。
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撕裂了翡翠城粘稠的空气。猩红色的警示灯在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车间疯狂旋转，将冰冷的金属世界染上一层不祥的血色。
尼克站在中央控制塔的最高处，水晶眼珠高速扫描着下方陷入混乱的城区。数据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在他意识中疯狂冲刷。
“‘勇气’单元失控！狮子大人他撕碎了能量导管！”
“第七区熔炉过载！铁水泄露！”
“傀儡群发生未知连锁故障！他们在互相攻击！”
画面在尼克眼前切换：巨大的狮子，曾经象征勇气的存在，此刻被改造成半机械的战争巨兽。它胸腔内那颗由狂暴能量核心驱动的“勇气之心”，此刻正喷涌着不稳定的赤红色电弧！它咆哮着，用覆盖着合金装甲的巨爪撕扯着能量管道，蓝色的能量液如同血液般喷溅！被溅到的铁皮傀儡，动作瞬间变得狂乱，挥舞着工具砸向身边的同伴！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失控的傀儡、泄露的铁水、爆炸的能量核心整个翡翠城像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
“启动最高防御协议！”尼克的声音通过全城广播系统传出，冰冷刺骨，“清除所有不稳定单元！”
指令下达。街道上，那些原本维持秩序的、装备着重型武器的守卫傀儡，眼中红光一闪，枪口瞬间调转，对准了陷入混乱的同伴和失控的狮子！密集的能量光束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
爆炸！火光！金属扭曲的尖啸！能量液混合着傀儡的碎片四处飞溅！
尼克站在高处，如同冷漠的神只，俯瞰着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清洗。数据流显示，不稳定单元正在被迅速清除。系统即将恢复稳定。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渺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破了混乱的封锁线，出现在控制塔下方空旷的广场上。
多萝西。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蓝白格子裙的小女孩。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风霜，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此刻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悲伤。她仰着头，看着高塔上那个银光闪闪、如同神像般冰冷的铁皮人。
“尼克！”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穿透了爆炸的轰鸣，“停下！快停下！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尼克的意识核心中，那个名为“多萝西”的数据碎片，如同被投入岩浆的冰块，瞬间沸腾！一股巨大的、无法用逻辑解析的冲击，狠狠撞向他的思维核心！
“咔！咔咔咔——！”
一连串密集得如同爆豆般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他胸膛深处猛地炸响！
尼克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块巨大的水晶护板！
护板内部，那颗一直平稳运行的机械心脏，此刻正疯狂地痉挛、抽搐！无数细小的齿轮互相碰撞、卡死！幽蓝色的能量导管剧烈地膨胀、收缩，如同濒死的血管！更可怕的是——一股粘稠的、如同原油般的、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黑色液体，正从心脏深处那些卡死的齿轮缝隙中，疯狂地渗出！
黑液迅速蔓延！污染了精密的齿轮！堵塞了能量导管！幽蓝的光芒被污浊的黑色吞噬！那颗代表着永恒与完美的机械心脏，瞬间变成了一团被油污包裹的、丑陋的、垂死挣扎的废铁！
“呃啊——！”尼克发出一声非人的、混合着金属扭曲和电子杂音的惨嚎！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粘稠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东西，正顺着机械心脏的搏动，泵向他全身的金属管道！所过之处，关节发出痛苦的呻吟，银亮的装甲迅速失去光泽，覆盖上一层油腻的黑色污垢！
“情感抑制失效”奥兹空洞的声音在他意识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混乱？“未知错误核心污染”
尼克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控制台上。他低头，惊恐地看着自己覆盖着油污的银甲手臂。那油污如同活物般，正沿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他“感觉”到了！
他感觉到了胸口那团被油污包裹的机械心脏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攒刺般的剧痛！
他感觉到了油污腐蚀金属时发出的、如同毒蛇噬咬般的细微嘶嘶声！
他甚至感觉到了下方多萝西目光中那灼热的悲伤和绝望！
“不不可能”尼克的声音扭曲变形，“我没有感觉”
他挣扎着抬起头，水晶眼珠（内部透镜已被油污覆盖大半）透过弥漫的硝烟和蒸汽，死死锁定在广场上那个渺小的身影上。
多萝西也看着他。泪水滑过她沾满烟灰的脸颊。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
“噗嗤——！”
一声沉闷的、如同熟透脓疮破裂的声响！
尼克胸前那块巨大的水晶护板，再也承受不住内部油污的疯狂膨胀和心脏的剧烈痉挛，猛地炸裂开来！
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油污，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混合着破碎的齿轮、断裂的发条和扭曲的金属碎片，猛地喷涌而出！形成一股污秽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喷泉！
油污如同黑色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浇在尼克银亮的躯壳上！瞬间将他染成一个蠕动着的、不断滴落着污秽的黑色油人！油污渗入他每一个关节缝隙，腐蚀着精密的轴承，堵塞着能量管道！他引以为傲的完美躯体，在油污的侵蚀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迅速变得僵硬、锈蚀、腐朽！
“呃呃”尼克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响。他试图抬起手臂，但覆盖着厚重油污的关节如同焊死般纹丝不动。他试图看向多萝西的方向，但油污已经糊住了他的水晶眼珠，视野一片漆黑。
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无比强烈地占据了他残存的意识——痛！撕心裂肺的痛！不是来自机械心脏的物理损伤，而是来自某种更深邃的、被油污强行唤醒的存在本身被撕裂的痛楚！
他“听到”了下方傀儡们临死前的无声哀嚎。
他“闻到”了能量液燃烧和铁水冷却的刺鼻气味。
他“尝到”了油污那如同腐尸般的恶臭。
他“感觉”到了多萝西的眼泪。
油污还在喷涌，如同永不枯竭的黑色泉水。它们顺着控制塔的金属骨架流淌而下，滴落在下方混乱的战场上。一滴油污溅在一具被能量束洞穿的傀儡残骸上，那残骸猛地抽搐了一下，覆盖着油污的断肢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
黑色的瘟疫，正从铁皮人破碎的胸膛中，不可阻挡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