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的气味是咸腥的牢笼。腐烂的海藻、晒干的鱼内脏、还有木船常年浸泡后渗出的、如同霉烂棺材板般的朽木气息,混合成一股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浊流,沉淀在每一条狭窄的石缝里。杰佩托的小作坊就挤在码头最潮湿的角落,窗户糊着厚厚的鱼油纸,永远透着一股昏黄的、如同劣质鲸蜡燃烧后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松木刨花的清香,但这清香之下,却沉淀着一种更深的、如同陈旧胶水和绝望汗水混合的酸馊。
老木匠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手指颤抖着,将最后一枚黄铜铰链嵌入人偶的膝盖关节。他的呼吸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工作台上散落的木屑微微跳动。人偶躺在他面前,由最上等的托斯卡纳松木雕琢而成,关节精巧,面容栩栩如生,只是那双眼睛空洞无神,如同两粒打磨光滑的玻璃珠。
“成了”杰佩托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耗尽生命的疲惫。他拿起刻刀,在人偶胸口的位置,极其小心地刻下一个名字——匹诺曹。刀尖划过木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就在最后一笔完成的瞬间,异变陡生!
作坊角落里那盏积满灰尘、早已废弃的旧油灯,毫无征兆地“噗”一声燃起了一簇幽蓝色的火苗!火焰无声摇曳,散发出冰冷刺骨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暖意!光芒映照下,一个身影在火焰中凝聚——不是传说中慈祥的蓝衣仙女,而是一个身形模糊、如同由摇曳蓝焰构成的女性轮廓。她的面容隐藏在光晕之后,只有一双眼睛清晰可见——那眼睛是两团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靛蓝色旋涡!
“杰佩托”火焰女影的声音如同冰棱碰撞,直接在老木匠的意识中响起,“你的绝望和松脂的香气唤醒了我”
杰佩托惊恐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矮凳。
火焰女影没有理会他。她的目光转向工作台上的松木人偶,漩涡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贪婪?“一个渴望生命的造物”她伸出由火焰构成的手,指尖一缕冰蓝色的光丝如同活蛇般射出,精准地刺入人偶的胸膛——就在杰佩托刚刚刻下名字的位置!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烧红的铁针插入积雪的声响!
光丝消失的地方,人偶的松木胸膛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翠绿色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迅速扩散、凝聚,最终在心脏位置形成了一颗核桃大小、通体翠绿、如同最纯净的翡翠雕琢而成的松木芯!木芯内部,无数细如发丝的、散发着柔和绿光的脉络缓缓搏动,如同活物的血管!
“生命的火种”火焰女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代价是真实”她指向那颗搏动的翠绿木芯,“每一次谎言都会灼烧它消耗它”她的目光转向杰佩托,漩涡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警告,“当木芯燃尽他将重归朽木”
话音未落,幽蓝的火焰猛地向内一缩,如同被黑洞吞噬,瞬间熄灭!作坊重归昏暗,只有那颗镶嵌在松木胸膛里的翠绿木芯,如同黑暗中一颗微弱却倔强的心,缓慢而坚定地搏动着。
杰佩托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碰人偶冰冷的脸颊。“匹诺曹”他喃喃道,浑浊的老泪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就在这时,人偶那空洞的玻璃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最初的几天如同梦境。匹诺曹笨拙地学习走路、说话,翠绿的木芯在他胸腔里稳定地搏动,散发出温暖的松木清香。他叫杰佩托“爸爸”,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老木匠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仿佛干涸的河床重新涌出了泉水。
然而,第一次“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匹诺曹打翻了杰佩托视若珍宝的、装着祖传雕刻刀的桃木盒子。锋利的刻刀散落一地,其中一把最古老的、刀柄镶嵌着珍珠母贝的薄刃刀,刀尖摔断了。
“谁干的?!”杰佩托的声音因心疼而颤抖。
匹诺曹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木头做的脚趾。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初生的意识——不能说真话!不能让爸爸失望!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一个词挤了出来:“猫是猫打翻的”
就在“猫”字出口的瞬间!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朽木的声响,从匹诺曹的胸膛深处传来!
剧痛!如同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心脏!匹诺曹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猛地捂住胸口!他感到胸腔里那颗翠绿的松木芯,猛地一缩!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席卷全身!他低头,惊恐地看到——木芯表面,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那原本温润的翠绿色泽,瞬间变成了焦黑的炭色!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焦糊松香的气味弥漫开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更可怕的是,随着那块焦黑的斑点出现,他左手的食指指尖,那原本光滑的木纹,瞬间变得粗糙、干裂!如同被烈日暴晒了十年的朽木!指尖传来一阵麻木感,仿佛那根手指正在失去知觉!
杰佩托被儿子的惨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怎么了?孩子?哪里疼?”
匹诺曹看着父亲焦急的脸,又看了看地上断掉的刻刀,巨大的恐惧和愧疚淹没了他。微趣晓税徃 首发他张了张嘴,想说出真相,但胸口的剧痛和指尖的麻木像冰冷的锁链捆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拼命摇头,眼泪——真正的、温热的泪水——第一次从他木头的眼眶里涌了出来,滴落在粗糙的地板上。
杰佩托以为他是摔疼了,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没再追问刻刀的事。匹诺曹蜷缩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身体却因恐惧而冰冷僵硬。他死死盯着自己左手那根变得焦黑、粗糙的食指,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谎言”的重量——那是生命的代价。
木芯的消耗如同附骨之蛆,缓慢而不可逆转地侵蚀着匹诺曹。每一次为了逃避责罚、为了炫耀、甚至是为了让父亲开心而说的无伤大雅的小谎,都会在胸膛深处引发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灼痛!翠绿的木芯上,焦黑的斑点如同扩散的霉斑,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与之对应的,是他身体的变化。
右手小指的关节在一次关于偷吃糖果的谎言后变得僵硬,转动时会发出“咔吧”的摩擦声。
左腿膝盖在吹嘘自己会飞后,皮肤失去了光泽,变得如同老树皮般粗糙。
他的动作越来越迟缓,关节的摩擦声越来越响,像一架年久失修、缺乏润滑的机器。
最让他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感受”的能力也在减弱。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变得模糊,海风的咸腥不再刺鼻,甚至父亲手掌的温暖触感,也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他正在变回木头。不仅仅是身体,还有那颗刚刚萌芽的“心”。
“爸爸,”一天傍晚,匹诺曹看着夕阳下父亲佝偻的背影,突然问道,“‘死’是什么感觉?”
杰佩托削木头的手猛地一顿,刀尖差点划破手指。他转过头,昏黄的灯光下,儿子木头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只有那双玻璃眼珠深处,闪烁着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微光。
“别胡说,孩子!”杰佩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还小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匹诺曹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焦黑斑点、如同枯枝般的双手。他没有再说话。胸腔里,那颗翠绿的松木芯,如今只剩下核桃核大小的一圈微弱绿光,其余部分,已被大片大片、如同烧伤疤痕般的焦黑所覆盖。每一次搏动都变得极其微弱、极其艰难,牵扯着全身的木纤维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风暴来的毫无预兆。漆黑的乌云如同倾倒的墨汁,瞬间吞噬了天空。狂风卷起滔天巨浪,像无数只愤怒的巨手,狠狠拍打着脆弱的码头。杰佩托的小船,那艘他赖以为生、如同老友般的破旧渔船,缆绳在狂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嘣”的一声断裂!
“我的船!”杰佩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顾一切地冲向码头!一个巨浪打来,将他狠狠拍倒在地!浑浊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他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船被卷入漆黑的、如同巨兽喉咙般的漩涡深处!
“爸爸!”匹诺曹的尖叫被狂风撕碎。他冲向码头边缘,木头身体在湿滑的石板上踉跄。他看到父亲在下一个浪头下挣扎,呛咳着,身体正被强大的吸力拖向深海!
救他!必须救他!
匹诺曹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尽管那对木头肺来说毫无意义——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码头上那些被吓呆的渔民嘶吼:
“鲨鱼!有鲨鱼!就在那边!好大的鲨鱼!朝码头游过来了!”
声音因恐惧和急切而尖锐刺耳,穿透了风浪的咆哮!
“鲨鱼?!”渔民们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压倒了一切!他们惊恐地望向匹诺曹指着的、那片除了怒涛空无一物的漆黑海面,仿佛真的看到了噬人的背鳍!
“快跑啊!”
“拿鱼叉!”
“保护码头!”
混乱爆发了!渔民们有的冲向工具棚,有的惊恐地后退推搡,反而暂时堵住了通往危险海域的路!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中,两个离杰佩托最近的壮汉,被“鲨鱼”的警告激起了凶性,他们骂骂咧咧地抓起手边的长钩和绳索,猛地冲上前,在下一个浪头打来前,险之又险地将奄奄一息的杰佩托从死亡边缘拖了回来!
杰佩托被拖上码头,剧烈地咳嗽着,吐出苦涩的海水。他惊魂未定地看向儿子。
匹诺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没有欢呼,没有庆幸。
他的身体,在喊出“鲨鱼”的最后一个音节时,彻底僵直了。
“嗤——嗤——嗤——!”
一连串密集得如同暴雨般的灼烧声,从他胸膛深处疯狂炸响!那声音如此剧烈,甚至压过了风浪的咆哮!他最后残存的那一圈翠绿木芯,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块,瞬间被汹涌的、无形的火焰吞噬!焦黑如同瘟疫般蔓延!眨眼间便覆盖了整个木芯!翠绿的光芒彻底熄灭!
灼烧感消失了。剧痛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死寂。
匹诺曹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视野开始模糊、黯淡。他最后看到的,是父亲跌跌撞撞扑过来的身影,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凝固的惊恐?
“匹诺曹!我的孩子!”杰佩托抱住儿子僵硬的身体,触手是冰冷、坚硬、毫无生机的木头。他胸口的那个空洞里,那颗曾经搏动着生命之火的松木芯,此刻只剩下一个焦黑的、边缘如同被烈火烧灼过的、丑陋的窟窿。窟窿深处,是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不”杰佩托发出野兽般的哀嚎,紧紧抱着儿子冰冷的木躯,泪水混合着雨水和海水,滴落在匹诺曹毫无表情的木头脸颊上。
风暴在黎明前平息。码头上散落着破碎的渔网和木屑。杰佩托抱着匹诺曹,像抱着一段被雷电劈中的枯木,坐在湿冷的石阶上,一动不动。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匹诺曹焦黑的胸口窟窿上。
就在这时。
一缕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翠绿色光丝,如同初生的藤蔓嫩芽,极其缓慢地从那个焦黑的窟窿边缘探了出来。
光丝颤巍巍地延伸,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它轻轻触碰到了杰佩托因紧抱而贴在窟窿边缘的手背皮肤。
接触的瞬间,光丝微微一亮,随即如同找到了归宿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了杰佩托苍老、布满褶皱的皮肤之下。
杰佩托毫无察觉。他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只是感到手背被儿子木头身体硌着的地方,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错觉般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