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了吴明的车,车厢里有一股淡淡的皮革和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
吴明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合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典型的企业高管模样。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赵先生是吧?辛苦你跑这一趟。”
“不辛苦。”我系好安全带,“该说谢谢的是我,吴先生百忙之中还抽空见我。”
车子平稳地驶出停车场,汇入深圳晚高峰的车流。窗外是林立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金光。这座城市的节奏太快,和我熟悉的省城完全不同。
“你之前说你为了查我父亲的事,跑了很多地方。”吴明一边开车一边说,“其实这些年,我也在查一些事。”
我一愣:“您也在查?”
“嗯。”吴明点点头,“我父亲十年前从省城搬来深圳,状态就一直不好。失眠、焦虑,有时会半夜惊醒,说些胡话。我们带他看医生,西医说是抑郁症,中医说是心肾不交。但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他顿了顿,继续说:“三年前,他病重住院。临终前,把我叫到床边,交给我一个铁盒子,说里面是家族的一些旧物,让我保管好。还说如果有一天有姓王的人来找,就把盒子给他。”
我心跳加快:“王家人去找过您?”
“没有。”吴明摇头,“王明德,也就是你口中的王爷爷。我父亲说,当年王明德来找过他,两人谈崩了。他以为王明德的后人会再来,但一直没等到。”
车子拐进一个高档小区,停在地下车库。吴明领我上楼,他的家在二十八层,视野极好,可以俯瞰半个深圳的夜景。
客厅宽敞明亮,装修是现代简约风格。吴明给我倒了杯水,然后从书房拿出一个铁盒子。
盒子很旧了,是那种老式的饼干盒,表面已经锈迹斑斑。
“就是这个。”吴明把盒子放在茶几上,“我父亲交代,不能随便打开。我尊重他的遗愿,一直没看。今天你来了,我觉得是时候打开它了。”
我看着盒子,心里有些忐忑。这里面,可能藏着最后的真相。
吴明找来工具,小心地撬开锈死的盒盖。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简单的东西:一本破旧的账本,几封泛黄的信,还有一个小布包。
吴明先拿起账本。翻开一看,是民国时期的生意账簿,记录的是吴家绸缎庄的进出货。但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墨迹已经褪色:“七月购王记药材三十两,用于文轩之病。王掌柜言此药性烈,慎用。然文轩病重,无奈试之。”
下面是几个小字:“三日后,文轩咳血。疑药有异。”
吴明的手在颤抖:“这这是我太爷爷的字迹。”
我又拿起那几封信。都是吴家内部的通信,其中一封引起了我的注意:
“文轩之病,本可用温和之药徐徐调理。然婚期在即,王家催之甚急。父亲为全两家之好,从王家药铺取虎狼之药,欲速愈。未料”
信没写完,下面被撕掉了。
“这是我爷爷写的。”吴明声音低沉,“他当时应该察觉到了问题,但没敢写下去。”
最后是那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绺用红绳系着的头发,还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民国时期的学生装,笑容灿烂。背面写着:“秀兰,十八岁摄于省城女中。”
这是王秀兰年轻时的照片。
而那一绺头发很可能是她的。
吴明看着这些东西,脸色越来越苍白:“所以真的是我祖上害死了我大伯,还虐待了大伯母?”
“现在看来,是的。”我轻声说,“吴家为了和王家保持商业联盟,用了虎狼之药,结果害死了吴文轩。事后又为了掩盖真相,虐待守寡的王秀兰。”
吴明颓然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许久没有说话。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细微的嗡鸣声。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但屋里的气氛却沉重得像要凝固。
“我父亲”吴明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他是因为知道这些,才一直活在痛苦中?”
“应该是。”我说,“他知道祖上做了错事,内心备受煎熬。可能也想赎罪,但不知道该怎么赎。”
吴明抬起头,眼圈发红:“赵先生,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我想了想:“王秀兰的魂魄可能还在。如果你愿意,可以去她的灵前忏悔。虽然晚了六十多年,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我愿意!”吴明立刻说,“什么时候去?怎么去?”
“她在省城。那块魂石埋在哪里我是知道的。”我说,“我可以带你去。”
吴明点头:“好。我安排一下工作,尽快跟你回省城。”
当晚,我住在吴明家的客房里。躺在陌生的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铁盒子里的东西,证实了我之前的推测。
吴家为了商业利益,害死了自家儿子,还虐待儿媳。
王家提供有问题的药材,事后又沉默。
一桩悲剧,两家都有责任。
但最无辜的,是王秀兰。
一个年轻的女子,新婚丧夫,在夫家受尽折磨,二十九岁就离开了人世。
她的怨气,她的仇恨,都情有可原。
但现在,六十多年过去了。
吴家的后人愿意忏悔。
王家的后人也在承受着良心的折磨。
这场恩怨,该了结了。
第二天一早,吴明已经准备好了。他换了一身素色的衣服,神情肃穆。
“我请了三天假。”他说,“够吗?”
“够了。”我说。
我们坐最早一班飞机回省城。两个小时的航程,吴明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飞机后,我们直奔白云庵,那块魂石被博物馆做完法事后,送到了这里。
静安师太看到我和吴明一起来,有些意外。我简单介绍了吴明的身份和来意。
静安师太听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吴施主有心了。”
她领我们来到装着王秀兰魂石的灵塔前。塔前已经摆好了香烛供品,显然是静安师太提前准备的。
吴明在塔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那个铁盒子,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在塔前。
吴明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是吴家第四代孙,吴明。今天我代表吴家,来向您忏悔。”
“六十多年前,我祖上为了商业利益,用了虎狼之药,间接害死了您的丈夫。事后不仅没有反省,还虐待守寡的您。这是吴家的罪孽,我作为吴家后人,承认并忏悔。”
“我知道,再多的忏悔也弥补不了您受的苦。但我还是想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吴明又磕了三个头,额头抵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静安师太开始诵经。是《地藏经》,超度亡魂的经文。
我也在塔前跪下,默默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风吹过,塔前的香烛火苗轻轻晃动。
静安师太忽然停下诵经,看向塔顶。
我也抬起头。
塔顶上,似乎有一道淡淡的金光,在阳光下闪烁了一下,然后消失了。
静安师太轻声说:“她听到了。”
吴明抬起头,脸上有泪痕:“师太,她原谅我们了吗?”
“佛曰:放下即解脱。”静安师太说,“秀兰施主苦了六十多年,也该放下了。你们今天能来,就是缘法。这份诚意,她收到了。”
我们在塔前又待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走出白云庵时,吴明说:“赵先生,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事,一辈子都活在对祖上的罪孽一无所知的状态里。”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说,“你愿意面对,愿意忏悔,这很不容易。”
我们回到医馆时,已经是傍晚了。
周老先生看到吴明,有些意外。我简单说了情况。
周老先生点点头:“来了就好。吃饭吧,饭刚做好。”
晚饭很简单,三菜一汤,但吴明吃得很认真。他说,这是他在省城吃的最踏实的一顿饭。
饭后,吴明要回深圳了。临走前,他给我留了一张名片:“赵先生,以后来深圳,一定找我。还有如果王家那边需要什么帮助,也尽管开口。”
“好。”我收下名片。
送走吴明,我回到医馆。周老先生正在泡茶。
“解决了?”他问。
“算是吧。”我说,“至少,吴家后人忏悔了。林秀兰的怨气,应该能化解一些。”
周老先生倒了两杯茶:“那个转经筒呢?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这才想起,转经筒还在我这里。
“我认识一个藏传佛教的朋友,”周老先生说,“在青海的寺庙里。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转经筒寄给他,让他处理。”
“好。”我说,“这样最好。”
几天后,我把转经筒仔细包好,按照周老先生给的地址寄了出去。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一封回信。是那位喇嘛写的,用汉文和藏文两种文字:
“转经筒已收到。此为密宗法器,内封冤魂,本应供奉于寺庙。不料前日丢失,今归本位,甚好。已置于殿中,日夜诵经。施主功德无量。”
我看着信,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转经筒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
王秀兰的怨气得到了部分化解。
吴家后人忏悔了。
王家的心结也解开了。
这件事,真的可以告一段落了。
又过了几天,王爱民来医馆,说他母亲家完全恢复正常了。晚上不再有怪声,东西也不再移位。
“小赵大夫,真的谢谢你。”王爱民诚恳地说,“我父亲如果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不客气。”我说,“这是我该做的。”
王爱民走后,医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而这一系列的事也暂且告一段落了。
这正是:
粤海驱车访故人,铁盒尘封诉旧因。
账本残言藏药祸,青丝小照锁颦颦。
佛前忏悔消恩怨,塔上金光释夙嗔。
经筒归寺尘埃定,人间烟火又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