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公园的午后，热浪把柏油路面烤得有些发软。
苏然蹲在一棵有些年头的榕树下，手里的速写本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角。
他没穿那身显身材的西装，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t恤，脚下踩着一双沾满灰尘的帆布鞋。
周围是吵闹的人群。
几个大爷正围着石桌甩扑克，争执声震天响。
不远处，一群穿着红马甲的大妈正调试着音响，刺耳的电流声时不时划破空气。
苏然手里捏着一只hb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线条。
“滋——”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苏然掏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债主。
他按下接听键，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手里的笔没停。
“如果你打算告诉我左手边那个卖凉皮的摊位大肠杆菌超标，那你可以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
“那个摊位的辣椒油确实不干净。”
江彻的声音顺着电流传过来，带着一种令人牙痒的从容。
“但我打电话是为了提醒你，你在那个石墩子上已经蹲了三个小时四十五分钟。”
苏然笔尖一顿。
他下意识地抬头，视线扫过街对面的监控探头。
那个黑洞洞的镜头正对着他的方向。
“林舟把我的定位卖给你了？”
“我是奇点科技的董事长，调用一下公司合作伙伴的实时位置数据，合规合法。”
江彻说得理直气壮。
“顺便说一句，现在的紫外线指数是9，你的后颈已经红了。”
苏然伸手摸了一下后颈，确实有些发烫。
“我在工作。”
“我知道你在工作。”
江彻那边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
“刚才林舟把三角公园的项目预算表发给我了。”
苏然抿了一下嘴唇。
那个数字确实很难看。
市政给的预算不仅要覆盖景观改造，还要修缮地下的排水管网，剩下的钱连买普通的石材都捉襟见肘。
“奇点科技最近有一笔专项慈善基金需要支出。”
江彻的语气变得随意起来，像是随口谈论今晚吃什么。
“如果你愿意，这笔钱可以指定用于老城区公共设施升级。所有的材料都可以换成进口的一级品。”
苏然停下了笔。
他看着不远处那个掉了漆的滑梯，还有滑梯下坑坑洼洼的塑胶地面。
如果接受这笔钱，设计难度会降低一半，效果会好上一倍。
但他只是把速写本合上，换了个姿势继续蹲着。
“不需要。”
“哦？”
“这是我的考卷。”
苏然盯着那群正在排练合唱的大妈，声音很稳。
“如果我也玩资本那一套，然光设计这四个字，就不值钱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有骨气是好事。”
江彻的声音低了几分。
“但别忘了，今晚搬回来的事。”
苏然手指一紧，差点把铅笔折断。
“挂了。”
他干脆利落地切断了通话。
把手机塞回口袋，苏然重新把注意力投向广场中央。
那里正在爆发一场争吵。
“你们能不能小声点！孩子还要写作业！”
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公园就是大家乐呵的地方，嫌吵你搬走啊！”
领唱的大妈也不甘示弱，拿着麦克风回怼，声音通过劣质音箱放大，更是刺耳。
双方互不相让，原本和谐的午后瞬间充满了火药味。
苏然看着这一幕，眉头慢慢聚拢。
这就是老城区改造最大的痛点。
空间狭小，需求冲突。
老年人需要娱乐，年轻人需要安静，儿童需要安全。
在有限的空间里，这些需求就像是被硬塞进同一个罐子里的沙丁鱼，互相挤压，彼此窒息。
如果只是简单地翻新绿化，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苏然翻开速写本的新一页。
他的笔尖在纸上点了几下。
声音。
问题的核心是声音。
既然不能消除声音，那就引导声音。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半圆形的结构。
利用声学反射原理，将声音聚拢在特定区域，同时利用绿植作为天然的吸音屏障。
一个开放式的“声音剧场”。
既能满足大妈们的表演欲，又能通过物理手段隔绝噪音，还给居民一片清净。
苏然越画越快。
原本杂乱无章的线条逐渐变得清晰。
直到天色擦黑，路灯亮起昏黄的光。
苏然才惊觉自己已经坐得双腿发麻。
他扶着树干站起来，肚子里传来一阵抗议的咕噜声。
看了一眼手机，又是三个未接来电。
全是江彻。
苏然没回拨，只是把速写本护在怀里，快步走向地铁站。
回到工作室已经是晚上九点。
其他人早就下班了。
工作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在亮着一盏台灯。
苏然打开电脑，开始将草图转化为cad图纸。
参数、材质、声学模拟。
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推敲。
不知过了多久，屏幕上的线条开始出现重影。
苏然揉了揉太阳穴，想去茶水间冲杯咖啡。
刚站起身，一阵眩晕感袭来。
他不得不撑住桌沿，重新坐了回去。
太累了。
这几天为了赶方案，他加起来睡了不到十个小时。
“稍微趴一会儿……”
苏然嘟囔了一句，趴在桌上，脸埋进臂弯里。
意识瞬间断片。
再次有知觉时，是因为热。
那种温暖的感觉包裹着全身，像是回到了最安全的巢穴。
苏然迷迷糊糊地动了动。
什么东西滑落下去了。
他猛地睁开眼。
窗外天光大亮。
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正盖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椅背上。
大衣上带着淡淡的雪松味。
苏然怔住了。
他抓起那件大衣，质地柔软厚重，显然不是他这种小工作室能有的东西。
桌角放着一个保温杯。
旁边压着一张便签。
【不仅睡相差，还流口水。】
字迹苍劲，力透纸背。
苏然下意识地擦了擦嘴角。
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被耍了。
他愤愤地把便签揉成一团，刚想扔进垃圾桶，动作又停住了。
便签下面，还压着一份全英文的文件。
《城市微空间声学材料应用前沿报告》。
这份报告是麻省理工声学实验室上周才发布的内部资料，国内根本找不到资源。
苏然翻开文件。
里面不仅有详细的数据分析，还在关键的几种平价替代材料上，用钢笔做了标注。
这些材料价格低廉，但吸音效果极佳，完全符合他的预算要求。
苏然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批注。
这人……
嘴上说着不管，背地里却把饭喂到了嘴边。
他拿起那个保温杯，拧开。
是热牛奶。
温度刚刚好，入口温润。
苏然喝了一口，胃里的痉挛感缓解了不少。
他看向窗外，早高峰的车流已经开始拥堵。
新的一天开始了。
既然有了这份“外挂”，那这场仗，必须打得漂亮。
……
三天后，云城街道办事处会议室。
空气凝固得像块铁板。
长条桌对面坐着五个居民代表，其中就有那天吵架的那个领唱大妈，还有那个投诉的中年男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挑剔”两个字。
“你们这些搞设计的，尽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领唱大妈撇着嘴，手里盘着两颗核桃。
“上次那个设计院搞的什么亲水平台，没两天就成了臭水沟，全是蚊子。”
“就是。”中年男人也附和道，“我们要的是实惠，别浪费纳税人的钱。”
苏然站在投影幕布前，神色平静。
他没有反驳，只是按下遥控器。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渲染图。
不是高大上的鸟瞰图，而是从人的视线高度平视的画面。
半圆形的木质回廊环绕着中心舞台，背后是层层叠叠的吸音绿植墙。
阳光透过回廊的缝隙洒下来，形成斑驳的光影。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公园。”
苏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这是一个声音剧场。”
他切换到声学模拟图。
红色的声波被聚拢在中心区域，而周围的住宅区则是宁静的蓝色。
“在这个区域内唱歌，声音会被特殊的弧形墙面反射回来，形成自然的混响，听起来比在ktv里还要好。”
领唱大妈手里的核桃停住了。
“真的假的？不用话筒也能响？”
“能。”苏然点头，“而且，站在十米开外的居民楼下，听到的声音会衰减百分之六十。”
他看向那个中年男人。
“这意味着，你在家里几乎听不到楼下的噪音。”
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身体前倾，盯着屏幕上的数据。
“而且，”苏然继续说道，“所有的材料都采用环保的再生吸音板，造价只有传统石材的三分之一。”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随后，那个领唱大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
“这图看着……还怪洋气的。”
“我觉得行。”中年男人也点了点头，“只要不吵我睡觉，怎么改都行。”
街道主任看着这群难搞的居民代表竟然点头了，惊讶得下巴差点掉下来。
他带头鼓起了掌。
掌声稀稀拉拉，但在苏然听来，比任何交响乐都要悦耳。
方案通过。
接下来的半个月，三角公园变成了工地。
苏然几乎成了全职监工。
他每天戴着安全帽，在工地里一待就是一天。
这天下午，一辆印着“奇点科技”logo的货车停在了工地门口。
几个工人卸下几个巨大的木箱。
箱子上印着一行字：【sgurity-x 智能环境降噪模组】。
苏然愣了一下。
这套系统是奇点科技的最新研发成果，还没上市，据说一套就要几十万。
林舟拿着签收单走过来，笑得一脸灿烂。
“别看我，这是江总的意思。”
林舟把单子递给苏然。
“他说既然你不用他的钱，那他作为‘热心市民’，捐赠一套设备总可以吧？这可没违反你的规则。”
苏然看着那行字，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这算什么？
强买强卖的善意？
但他不得不承认，有了这套系统，那个“声音剧场”的效果会达到极致。
“替我……谢谢他。”
苏然签下名字，字迹有些潦草。
“好嘞。”林舟收起单子，“不过江总说了，谢礼不用口头说，今晚记得早点回家做饭。”
苏然的耳根瞬间红了一片。
他转过身，假装去检查设备，不想让林舟看到自己的窘态。
等到林舟走后，苏然才指挥工人把设备搬进安装区。
这是整个项目的核心。
必须安装在回廊的顶部夹层里，配合吸音材料工作。
施工方是街道办找的一家建筑公司，工头是个姓王的中年人，满脸油光。
“苏工，您去歇着吧，这点小活儿我们来就行。”
王工头笑嘻嘻地递过来一瓶水。
苏然没接。
“这设备很精密，必须按图纸装。”
“放心放心，我们都是老手了。”
苏然点点头，转身去查看另一边的绿植种植情况。
刚走出去没多远，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个王工头的笑容，太殷勤了。
而且，刚才卸货的时候，他看到那几个工人把木箱搬到了角落的工棚里，而不是直接运到安装点。
苏然停下脚步。
他借着堆放的水泥袋作掩护，悄无声息地折返了回去。
工棚的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电钻的声音，还有低声的交谈。
“这玩意儿看着挺高级，里面的芯片肯定值钱。”
是王工头的声音。
“头儿，这可是奇点科技的东西，要是被发现了……”
“怕个屁！那个姓苏的小年轻懂什么？”
王工头嗤笑一声。
“把里面的主控板拆下来，换上咱们买的那个二手板子。外壳一封，谁能看得出来？”
“这板子拿到黑市上，少说能卖个五万。”
苏然站在门外，呼吸一滞。
五万。
为了区区五万块，这群人就要毁了这个项目。
而且，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如果这套系统出了故障，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奇点科技。
说是捐赠劣质产品，甚至可能引发安全事故。
苏然的手指慢慢收紧，指甲陷进掌心里。
这不仅仅是偷窃。
这是一条针对奇点科技的黑色产业链，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社区改造项目，都有人像秃鹫一样盯着。
他拿出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打开了录像功能。
镜头透过门缝，对准了那个正在拆卸螺丝的工人。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苏然一惊。
他踩到了一截枯树枝。
工棚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在外面？！”
王工头暴喝一声，沉重的脚步声向门口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