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是一层厚重的沥青,糊满了宿舍的窗户。
苏然坐在那张有些摇晃的木质椅子上。
面前是一面巴掌大的圆镜。
镜子里的人眼眶发红,颧骨处有一块擦伤,是刚才捡书时磕在路沿石上留下的。
并不疼。
或者说,身体上的痛觉已经被另一种更为尖锐的知觉覆盖了。
那个声音一直在耳膜上震动。
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还在贫民窟捡垃圾。
苏然抬起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镜面。
指腹下的皮肤苍白,毫无血色。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图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一点过去的影子。
那个会为了江彻一句夸奖而雀跃一整天的苏然。
那个把江彻当作全世界,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苏然。
找不到。
镜子里只有一潭死水。
原来这就是“菟丝花”被拔去根茎后的样子。
离开寄主,就会枯萎,就会腐烂。
江彻是这么认为的。
苏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掌纹凌乱。
这双手洗过盘子,搬过砖,捡过瓶子。
靠着这双手,他在遇见江彻之前也活下来了。
虽然狼狈,虽然卑微。
但那是活着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昂贵的衬衫,坐在名牌大学的教室里,灵魂却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具名为“江彻附属品”的躯壳。
宿舍的门被推开。
季扬提着两份炒粉走了进来。
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季扬看了一眼苏然的背影,脚步顿住了。
作为室友,他很少见到苏然露出这种姿态。
脊背佝偻着,像是一株被暴雨打折的麦穗。
“然然?”
季扬试探着叫了一声。
苏然没有回头。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直起腰。
动作僵硬。
“季扬。”
声音沙哑,像是含着一把粗砺的沙子。
“我想搬回来住。”
季扬愣了一下,随即把手里的炒粉放在桌上。
“和江总吵架了?”
苏然摇了摇头。
吵架是两个平等的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事。
他和江彻,从来就不平等。
那是单方面的碾压,是饲主对宠物的训斥。
“不是吵架。”
苏然站起身,从衣柜顶层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帆布行李箱。
那是他当初从那个破旧筒子楼里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
拉链生锈了,拉动时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是梦醒了。”
苏然垂着眼皮,开始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并不多。
江彻送的那些名牌衣服,昂贵的手表,甚至是最新的电子产品,他一样都没动。
他只拿走了自己的几件旧t恤,几本专业书,还有那个有些磨损的素描本。
季扬看着他空荡荡的行李箱,眉头皱了起来。
“你就带这点东西?”
苏然把素描本放进夹层,合上箱子。
“这才是我的东西。”
其他的,都是借来的。
既然要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
不留一点余地。
也不给自己留一点回头的念头。
这一夜,苏然没有睡。
他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听着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那是自由的声音。
也是孤独的声音。
……
第二天清晨。
雾气还没散去,空气里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腥味。
江彻站在宿舍楼下。
他身上的西装皱皱巴巴,那是昨天穿的那一套。
下巴上冒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
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他整夜没睡。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是苏然那个决绝的背影,还有那个凄凉到让他心碎的笑容。
巨大的恐慌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他的心脏。
以前苏然也会闹脾气。
但只要他哄两句,或者买个礼物,那个乖巧温顺的少年就会重新回到他怀里。
但这次不一样。
直觉告诉他,这次真的不一样了。
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预感,强烈得让他窒息。
他在楼下站了一夜。
直到宿舍楼的大门打开,零零星星有学生走出来。
江彻掐灭了手里不知道第几根烟。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盯着出口。
终于。
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
苏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手里提着那个破旧的帆布箱子。
晨光打在他脸上,照得那层绒毛清晰可见。
但他脸上的神情,却是江彻从未见过的冷淡。
江彻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他大步走过去,挡在苏然面前。
“苏然。”
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然停下脚步。
他没有抬头,视线落在江彻沾着露水的皮鞋上。
“让开。”
平静。
太平静了。
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没有委屈的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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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江彻感到恐惧。
这说明,苏然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他的愤怒,也不在乎他的挽留。
江彻慌了。
他伸手想要去抓苏然的手腕,却在半空中停住。
他怕。
怕看到苏然躲避的动作。
“然然,别闹了。”
江彻放软了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
“跟我回家。”
“昨天……昨天是我昏了头,我不该说那些话。”
“我收回。”
“你想要什么?想去哪里旅游?或者你看上了什么车?我都给你买。”
“别走,好不好?”
曾经那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江氏总裁,此刻卑微得像个讨好主人的流浪犬。
如果是在以前,苏然或许会心软。
或许会因为这几句温言软语就原谅他的一切。
但现在,这些话听在他耳朵里,只觉得讽刺。
买车?旅游?
江彻还是不懂。
他以为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钱来解决。
他以为苏然的尊严,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商品。
苏然终于抬起头。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着江彻憔悴的脸。
“江彻。”
苏然的声音很轻,被晨风一吹就散了。
“我不需要你给我买什么。”
“我也不想去旅游。”
“我只是想找回我自己。”
江彻愣住了。
“什么意思?”
苏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意思就是,我不想再做你的附属品了。”
“我不想再听你说,我是靠你才活着的。”
“我想试试,没有你江彻,我会不会真的饿死在街头。”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钝刀,在江彻的心口来回切割。
鲜血淋漓。
“我没那个意思!”
江彻急切地解释,额角的青筋暴起。
“我那是气话!你怎么能当真?”
“气话?”
苏然反问,眼神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江彻,人在生气的时候说出来的,往往才是心里最真实的实话。”
“在你潜意识里,我就是一个离不开你的废物。”
“既然这样,那我还有什么理由赖在你身边?”
江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因为他无法反驳。
在他内心深处,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享受苏然的依赖,享受掌控苏然人生的快感。
他把苏然圈养在自己打造的金丝笼里,折断他的翅膀,让他只能依附自己生存。
他以为这就是爱。
直到现在,看着苏然决然的眼神,他才意识到。
那是扼杀。
苏然绕过江彻,拖着箱子继续往前走。
轮子在水泥地上滚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下,一下。
敲击在江彻的神经上。
“苏然!”
江彻猛地转身,对着那个背影喊道。
“你今天要是走了,就别想再回来!”
这是他最后的威胁。
也是他最后的逞强。
他在赌。
赌苏然不敢真的离开他。
赌苏然受不了外面的风雨。
苏然的脚步顿了一下。
江彻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然而,下一秒。
苏然并没有回头。
他只是挺直了脊背,步伐变得更加坚定。
“好。”
一个字。
轻飘飘地落下。
却重重地砸碎了江彻所有的幻想。
季扬一直站在不远处。
看到这一幕,他快步走上前,接过苏然手里的箱子。
“走吧,车叫好了。”
季扬看都没看江彻一眼,护着苏然上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车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也隔绝了江彻的世界。
江彻僵硬地站在原地。
晨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
有些冷。
那种冷意顺着脚踝一路向上,钻进骨缝里,冻得他浑身发抖。
出租车发动了。
尾气喷出一股白烟。
江彻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并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
走了。
真的走了。
那个无论他怎么发脾气都会笑着给他煮粥的苏然。
那个会在雷雨天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苏然。
那个满眼都是他的苏然。
不要他了。
江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天捏住苏然下巴时的触感。
温热的,细腻的。
现在只剩下一片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
江彻机械地转过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迈巴赫。
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味。
以前苏然坐在副驾驶的时候,车里总会有一股清新的柠檬香。
那是苏然身上洗衣液的味道。
现在,那股味道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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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彻发动车子。
油门踩到底。
车子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咆哮着冲了出去。
回到半山别墅。
推开门。
巨大的客厅空旷得让人害怕。
没有开灯。
江彻借着窗外的光线,看着这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
茶几上还放着苏然没看完的书。
沙发上扔着苏然喜欢的抱枕。
玄关处摆着苏然的拖鞋。
到处都是苏然的痕迹。
可唯独少了那个人。
江彻走到沙发前,颓然倒下。
他把脸埋进那个抱枕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有味道。
还有苏然的味道。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浸湿了抱枕的面料。
头痛欲裂。
那种熟悉的、像是有人拿着电钻在他脑子里钻孔的剧痛,再次袭来。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江彻蜷缩在沙发上,双手死死抱着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
没有苏然。
他连睡个好觉都成了奢望。
到底谁才是寄生者?
到底谁离不开谁?
原来那个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人。
是他江彻。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
一遍又一遍。
在空荡的客厅里发出嗡嗡的声响,像是催命的符咒。
江彻颤抖着手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林舟”的名字。
接通。
“江总!”
林舟的声音急促而焦虑,透过听筒传过来,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
“出事了。”
“江源那个疯子,他查到了苏然现在的所在的地方。”
“而且……”
林舟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我们的人发现,他雇了几个有案底的流氓,正往那边赶。”
“江总,苏然现在一个人,很危险!”
轰——
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所有的悲伤、悔恨、痛苦,在这一瞬间全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剩下最原始的、野兽般的本能。
护食。
那是他的苏然。
哪怕苏然不要他了,那也是他的人。
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他就让谁死。
江彻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顾不上剧烈的头痛,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眼神阴鸷得可怕。
那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总裁。
而是一头被触犯了逆鳞的恶龙。
“位置发给我。”
江彻对着手机吼道,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要是苏然少了一根头发。”
“我就把江源剁碎了喂狗!”
黑色的迈巴赫再次冲出别墅大门。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
像是一声凄厉的悲鸣。
划破了这座城市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