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那句话,像是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照亮了顾清禾那双黯淡下去的桃花眼。
“咖啡?”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直勾勾地盯着陈安手里那个黑乎乎的铁疙瘩。
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在上海的公馆里,父亲最喜欢在午后,用那套从法国带回来的虹吸壶,亲手为她煮上一杯加了奶和糖的拿铁。那浓郁香醇的味道,混合著午后阳光的温度,是她记忆里最温暖、最奢侈的画面。
可自从家道中落,一路北上逃亡,别说咖啡了,她连一口干净的热水都喝不上。她以为,这辈子,她再也闻不到那种熟悉的味道了。
“发什么愣?不认识了?”
陈安看着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咧嘴一笑,故意把那个手摇磨豆机在她眼前晃了晃。
“早就看你天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喝不惯咱这的苞米面糊糊。今天让你尝尝鲜,体验一下什么叫中西结合。”
他也不管顾清禾还在发愣,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把那个从油纸包里倒出来的、黑乎乎的咖啡豆,一股脑地倒进了磨豆机的入口。
“嘎吱嘎吱”
陈安摇动着把手,那造型古怪的铁疙瘩开始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随着磨盘的转动,一股浓郁的、带着微微焦香和坚果气息的独特香气,开始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那味道,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顾清禾记忆的闸门。
“是是蓝山”
她喃喃自语,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味道,她太熟悉了。这是父亲最喜欢的牙买加蓝山咖啡豆,味道醇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果酸味。
“行啊,鼻子还挺灵。”
陈安挑了挑眉,有些意外。这还是他从空间一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存货,没想到这丫头一口就能闻出来。
“别哭了,再哭煮出来的咖啡都是咸的。”
他把磨好的咖啡粉倒进一块干净的纱布里,扎紧,做成一个简易的“茶包”。
没有虹吸壶,没有滤纸,更没有温度计。
陈安就用最土、最野的法子。
他把那个纱布包直接扔进刚烧开的热水锅里,用勺子搅了搅,像是在煮一锅中药。
“咕嘟、咕嘟”
黑褐色的咖啡粉在滚水中翻腾,颜色越来越深,香气也越来越浓郁。
那股子独特的醇香,混著灶坑里松木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竟然在这间简陋的土屋里,营造出了一种极其诡异,却又无比温馨的氛围。
“出锅!”
陈安掐著时间,用筷子把那个“咖啡包”捞了出来。
锅里,是黑乎乎的、看不见底的液体。
他拿出两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豁口搪瓷缸子,一人倒了满满一大缸。
“没牛奶,也没方糖。”
陈安从兜里摸出两块从供销社顺手牵羊来的水果硬糖,一人缸里扔了一块,听着那“叮”的一声脆响,满意地点了点头。
“凑合一下吧,这叫‘无产阶级卡布奇诺’,一般人我还不给他喝呢。”
他把其中一个搪瓷缸子递给顾清禾,自己则端起另一缸,吹了吹上面漂著的糖纸,喝了一大口。
又苦又涩,还带着一股子水果糖那廉价的甜腻。
说实话,这味道,比中药也强不到哪去。
但顾清禾却捧著那个滚烫的搪瓷缸子,像是捧著什么稀世珍宝。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那熟悉的香气,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砸在滚烫的咖啡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她小口小口地抿著,任由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暖遍了全身。
窗外,风雪肆虐,像是要把这片天地都吞噬。
屋内,油灯昏黄,咖啡香气弥漫,把所有的寒冷和恐惧都隔绝在外。
两人捧著大缸子,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谁也没说话。
但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爸以前也最喜欢喝这个。”
不知过了多久,顾清禾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嗯。”陈安应了一声,没打断她。
“他总说,人活着,不能光为了吃饱穿暖。还得有点念想,有点情调。他说,就算是再苦的日子,只要还能喝上一杯自己亲手煮的咖啡,那这日子就还有奔头。”
顾清禾说著,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是个很儒雅的人,喜欢看书,喜欢听戏,还会拉小提琴。他总说,等我长大了,就送我去法国留学,学钢琴,学画画”
“可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迷茫,“家没了,爸也没了。我带着妈和安邦,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往北逃。我那时候就在想,什么情调,什么艺术,都是骗人的。能活下去,能有一口吃的,比什么都强。”
陈安静静地听着,没有安慰,也没有劝解。
他只是伸出手,把她那冰凉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大手里。
“你爸说得对。”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风雪笼罩的黑暗,声音低沉而有力,“活下去,是根本。但怎么活,是讲究。”
“饿了,就得想办法搞肉吃。冷了,就得想办法烧炕。但吃饱了,穿暖了,要是还能在这深山老林里,陪着自己媳-陪着自家人,喝上一口热乎的,那这日子,才叫没白活。”
他转过头,看着顾清禾那双泪眼婆娑的桃花眼,咧嘴一笑:
“这就叫情调。”
“咱们猎户的情调。”
顾清禾看着他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的脸,听着他这番粗糙却又充满了哲理的话,心里那块最硬的冰,终于,彻底融化了。
她靠过去,把头轻轻地、依恋地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陈安。”
“嗯?”
“谢谢你。”
“又来?”
“这次是真的。”
就在这气氛温馨到极点,陈安甚至都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把中间那个小电灯泡挪开的时候。
“汪!汪汪!”
院子里的大黄狗突然警惕地叫了两声,但随即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呜咽声。
紧接着。
“咚咚咚。”
那扇并不结实的木板门,被人不轻不重地敲响了。
两人都是一愣。
这大半夜的,风雪这么大,谁会来?
陈安把顾清禾按回被窝,自己则翻身下地,抄起了墙角的火铳。
他走到门口,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压低了声音,沉声问道:
“谁啊?”
门外,一个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又透著几分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凝重:
“陈安!在家吗?”
“我是王铁柱!”
“有你的信,上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