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压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荒原上显得格外刺耳。
那群逃荒的人并没有因为陈安的冷漠而散去反而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饿狼虽然畏惧陈安那一身的煞气和他手里那杆黑洞洞的火铳但饥饿驱使着他们,哪怕是用爬的也试图往牛车这边靠拢。
“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跪在雪地里干枯的手伸向天空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而在他身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发疯似的把怀里的孩子往外推嗓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换粮!这孩子给你们了!只要五斤不,两斤棒子面!他是男孩能干活能传宗接代!”
那孩子不哭也不闹只有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木然地盯着牛车上鼓鼓囊囊的麻袋,仿佛灵魂早就饿飞了。
顾清禾死死地把头埋在陈安的后背上,双手抓着他厚实的棉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身体的颤抖止都止不住。
她在上海见过乞丐,见过贫民窟但从未见过这种人间炼狱。这哪里是人?分明是被饥饿抽去了脊梁、剥去了尊严的行尸走肉。
“坐稳了。”
陈安低喝一声,手里的鞭子猛地在空中抽了个响亮的鞭花。
“啪!”
老牛吃痛,加快了脚步。
牛车卷起一阵雪雾,将那些伸出来的枯手、绝望的哭嚎统统甩在了身后。
直到那群人变成了一个个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风雪尽头陈安才稍稍松了手中的缰绳。
风依旧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顾清禾慢慢抬起头眼眶红得像只兔子。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路又转过头,看着车斗里堆成小山的物资。
崭新的搪瓷脸盆映着雪光大白兔奶糖的包装纸花花绿绿还有那两罐麦乳精,散发著甜腻的富足气息。
一边是地狱,一边是天堂。
而她,就坐在这辆通往天堂的牛车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后怕涌上心头,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如果那天晚上,陈安没有把她们捡回去;如果陈安像别人一样嫌弃她们是累赘把她们赶出来那现在跪在雪地里卖孩子换命的会不会就是她?
那个木然等死的孩子,会不会就是安邦?
“怎么?觉得我心狠?”
陈安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却稳得像块磐石。
顾清禾拼命摇头。
“没有我只是只是害怕。”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著一股子劫后余生的庆幸“陈安,如果不是遇到你我们家”
“这世道就是这样弱肉强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陈安打断了她的话,从怀里摸出烟袋锅子也不点就那么叼在嘴里咂摸著味儿。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宽厚仿佛能挡住这世间所有的寒意。
“城里人觉得咱们山里苦没电灯电话没洋楼汽车。可他们哪知道,咱们这大山才是真正的靠山。”
他挥了挥鞭子指著远处连绵起伏的林海,语气里带着一股子睥睨天下的傲气:
“只要咱们守住这一亩三分地手里有枪,家里有粮哪怕外面天塌了咱们也能把日子过出花儿来。什么面子、尊严那都是虚的只有吃到肚子里的肉穿在身上的貂那才是实打实的。”
顾清禾听着这番话,心里那些因为刚才的惨状而产生的阴霾竟然奇迹般地散去了大半。
是啊。
在这乱世里能活得像个人,能护住一家老小这就是最大的本事最大的慈悲。
她看着陈安的后脑勺,看着他那顶随着牛车晃动的狗皮帽子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她慢慢地、试探性地把脸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隔着厚厚的棉袄,她能感受到男人温热的体温还有那强有力的心跳声。
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是砸在她的心坎上,把那些恐惧和不安统统砸碎。
“陈安。”
“嗯?”
“咱们回家。”
这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又极重。
以前说“家”那是上海的公馆,是回不去的过去。而现在说“家”是靠山屯那三间破土房是热乎乎的火炕是这个男人所在的地方。
陈安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但嘴角那抹原本冷硬的弧度瞬间软化了下来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嘞!坐稳了,咱们回家!”
一声吆喝,牛车跑得更快了。
进了村子那种死寂压抑的气氛终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烟火气。
谁家的狗在叫,谁家的女人在骂汉子还有不知谁家炖酸菜的味道飘了出来。这一切在见过刚才那幅惨状后都显得那么亲切那么珍贵。
牛车刚拐进自家胡同,还没等停稳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就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咯咯咯——!”
老母鸡惊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扑腾翅膀的声音搞得院子里尘土飞扬。
“站住!别跑!再跑把你炖了!”
一个稚嫩却又透著股野劲儿的童音紧随其后。
陈安和顾清禾对视一眼,赶紧跳下车推门进去。
这一看,顾清禾差点没晕过去。
只见原本那个连路都走不稳、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侄子顾安邦此刻正手里挥舞著一根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半截木棍迈著两条小短腿,满院子追杀那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
他那身原本干净的小棉袄现在全是泥点子,脸上更别提了黑一道黄一道的鼻涕流到了嘴边都顾不上擦活脱脱就是个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泥猴子!
而在房檐底下苏婉正坐在小马扎上晒太阳,手里纳著鞋底看着外孙这副疯样不仅不管反而还在那笑眯眯地加油助威:
“安邦,往左边堵!哎对!别让它上墙!”
顾清禾只觉得眼前一黑,这还是她那个知书达理的母亲吗?这还是她那个娇生惯养的侄子吗?
“顾安邦!”
顾清禾气沉丹田,发出一声怒吼。
顾安邦正追得起劲听到这声熟悉的河东狮吼,吓得手里的棍子“啪嗒”一声掉了。他回过头看见自家姑姑那一脸要吃人的表情小嘴一扁下意识地就要哭。
可眼珠子一转看见了顾清禾身后的陈安,立马又不哭了。
他倒腾著小短腿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一把抱住陈安的大腿仰著那张大花脸告状似的喊道:
“姑父!这鸡欺负人!它不下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