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车“吱呀吱呀”地压过硬邦邦的雪路,留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陈安甩着鞭子,坐在车辕上嘴里叼著根枯草棍那模样悠闲得像是去巡视领地的地主老财。
顾清禾缩在车斗里身上裹着那件新做好的紫貂皮大衣。这衣服太惹眼黑紫色的皮毛在阳光下泛著绸缎般的光泽衬得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白皙精致。她有些局促地拉了拉领口,试图把脸藏进去只露出一双好奇又紧张的眼睛打量著沿途的景象。
这是她来到靠山屯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出门进“城”——其实也就是去公社所在地。
“把头包严实了,别让风把脸吹皴了。”
陈安头也没回扬手把自己的狗皮帽子摘下来反手扣在了顾清禾脑袋上。帽子太大,直接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个挺翘的小鼻子。
“我不冷”顾清禾想摘下来,那是陈安戴的带着他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戴着!”陈安霸道地哼了一声,“一会儿到了公社人多眼杂。你这张脸太招摇省得给我惹麻烦。”
顾清禾抿了抿嘴,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乖乖扶正了帽子不吭声了。
宏伟公社的供销社,那是方圆几十里最热闹的地界。
三间大瓦房,门口挂著“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红底白字木牌。虽然还没到年关但门口已经挤满了十里八乡来置办东西的社员。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合著陈醋、酱油、棉布和旱烟的特殊味道,那是这个年代独有的“繁华味儿”。
陈安把牛车拴在门口的老榆树上,大摇大摆地领着顾清禾挤进了人群。
柜台后面几个穿着蓝大褂的售货员正板著脸鼻孔朝天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在这个物资紧缺的年代,售货员那是实打实的“金饭碗”看谁都像看盲流。
“买啥?没票别乱看!”
一个胖胖的女售货员正磕著瓜子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耐烦地挥手驱赶着几个只看不买的半大孩子。
陈安也不恼径直挤到柜台前,手指关节在玻璃台面上“笃笃”敲了两下。
“大姐,拿个暖水瓶要带红牡丹花那个。再来个双喜字的搪瓷脸盆两块舒肤佳香皂一盒友谊牌雪花膏。”
他这口气大得,跟报菜名似的。
胖售货员一愣瓜子皮都忘了吐。她斜眼瞥了陈安一眼看他穿得普普通通旁边还跟着个裹得像粽子的女人,嗤笑一声:
“口气不小啊?这些可都是紧俏货,你有票吗?没票一边待着去别耽误我”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嘲讽。
陈安没废话直接从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票证,连带着几张这就叫“大团结”的十元大钞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
工业券、布票、日化票甚至还有几张极为罕见的特供侨汇券。
那花花绿绿的一堆,瞬间晃花了售货员的眼。
刚才还喧闹的供销社大厅突然安静了一瞬。周围那些捏著一两张票证算计半天的社员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年头,谁家能一次拿出这么多票?这怕不是把全村的家底都掏空了吧?
胖售货员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她吐掉瓜子皮,在那件油腻的蓝大褂上擦了擦手脸上瞬间堆满了褶子笑得比那搪瓷盆上的牡丹花还灿烂:
“哎哟,同志您这是给家里置办大件儿呢?刚才是我眼拙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拿最好的!”
这就是现实。
陈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头看向身后已经看呆了的顾清禾,挑了挑眉:
“傻愣著干啥?看看还有啥缺的,今儿个陈爷心情好全包了。”
顾清禾看着那堆票,心疼得直抽抽。
她在上海的时候虽然不缺钱,但也知道这些票在这个地方有多难得。陈安这是把家底都亮出来了吗?
“够了真的够了。”
她拽了拽陈安的袖子,小声劝道“那个雪花膏太贵了我就用点蛤蜊油就行。还有那个脸盆家里那个补补还能用”
“补什么补?那是给猪拌食用的。”
陈安反手握住她的手,指了指柜台里那一匹粉底碎花的确良布“那匹布也不错扯两丈回去给你做个窗帘顺便再做身睡衣。省得你天天晚上穿那个破棉袄扎得慌。”
“睡睡衣?”
顾清禾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哪怕隔着狗皮帽子都能感觉到热气。
这混蛋,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呢!
“好嘞!两丈确良布!”售货员手脚麻利地量布、剪布,生怕这大财主反悔。
没一会儿,柜台上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暖水瓶、脸盆、布料、香皂、雪花膏,甚至还有两罐麦乳精和一包大白兔奶糖。
周围人的眼神已经从震惊变成了赤裸裸的嫉妒和眼红。
“这谁啊?这么阔气?”
“听说是靠山屯的陈猎户,最近发了笔横财”
“啧啧,那女的是谁啊?命真好”
议论声嗡嗡作响。
陈安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把东西一股脑地装进带来的大麻袋里单手拎起来往肩上一扛,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护住了顾清禾。
“走了。”
就在两人准备挤出人群的时候,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晃晃悠悠地往这边撞。
他那一身油腻腻的棉袄敞着怀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顾清禾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著:
“哟,这小娘们长得真俊给哥哥瞅瞅”
说著,那只脏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就要往顾清禾脸上摸。
顾清禾吓得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
“找死?”
一声低沉的冷喝,像是平地炸雷。
还没等那醉汉的手碰到顾清禾的帽檐,一只铁钳般的大手已经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陈安单手扛着几十斤的麻袋,另一只手稍微一用力。
“嘎巴!”
骨节错位的脆响清晰可闻。
“嗷——!”
醉汉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顺着陈安的力道跪在了地上疼得鼻涕眼泪直流。
陈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凶狠得像是一头护食的孤狼,浑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煞气。
“出门没带眼珠子是吧?”
他手上再次加力疼得那醉汉脸都紫了,“我的女人你也敢碰?嫌命长了?”
周围原本还想看热闹的人群,“哗啦”一下退开了一个大圈谁也不敢吱声。
这年头的猎户,那手里都是见过血的真惹急了是会玩命的。
“滚!”
陈安猛地一甩手,像扔垃圾一样把那醉汉甩出去两米远。
他看都不看那烂泥一眼,转头揽住惊魂未定的顾清禾原本冷硬的线条瞬间柔和了几分低声问道:
“吓著没?”
顾清禾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摇了摇头。
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看着他为了护着自己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霸道心里那种甜丝丝的感觉,竟然盖过了刚才的惊吓。
这种被偏爱、被保护的感觉,真的让人上瘾。
“没吓著就走,回家给你做新衣服。”
陈安一手扛包一手搂媳妇,在众人敬畏又羡慕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供销社。
冬日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依偎在一起密不可分。
直到坐上牛车,离了公社老远顾清禾才慢慢平复了心跳。
她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喧嚣,又看了看车斗里满满当当的物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个印着双喜字的搪瓷脸盆嘴角扬起一抹小小的弧度。
然而,这份喜悦并没有维持太久。
当牛车拐过一个山口,路过一片荒地时眼前的景象让顾清禾嘴角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群逃荒的人。
几十号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顶着寒风在雪地里艰难地挪动。有的老人走不动了就倒在路边很快被雪覆盖;孩子饿得哇哇大哭母亲却只能塞给他一团混著草根的观音土。
那种绝望、死寂、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画面与他们这辆满载着物资、甚至还有糖果和雪花膏的牛车,形成了最残酷、最鲜明的对比。
“陈安”
顾清禾的声音都在发抖她死死抓着陈安的袖子,眼圈瞬间红了“他们他们”
陈安挥鞭子的手顿了一下。
他目视前方并没有停车只是把顾清禾的脑袋按进了自己的怀里,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子看透世事的沧桑:
“别看。”
“这世道就是这样。咱们能顾好自己,就已经是用尽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