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门口那块空地上,乌压压挤满了人。
虽然天寒地冻,北风跟刀子似的往脖领子里灌,但全村几百号人愣是没人喊冷。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珠子绿油油地盯着台阶上那几袋子粮食,那眼神,跟饿狼见了肉没两样。
“别挤!都他娘的别挤!”
会计王富贵站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个铁皮喇叭,嗓子都喊劈叉了,“按户口本领!一家五斤棒子面,三斤冻土豆!谁敢抢,老子就把谁的名字划了!”
底下瞬间炸了锅。
“才五斤?这够塞牙缝的吗?”
“王富贵你个瘪犊子,是不是把好粮都自己贪了?”
“我家六口人呢!这咋活啊!”
咒骂声、孩子的哭嚎声、为了插队推搡的叫骂声,混成了一锅沸腾的烂粥。
顾清禾缩在陈安身后,看着这幅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吓得脸色发白。她在上海虽然也见过难民,但那种远远的施舍,和这种身处其中、为了活命赤膊上阵的狰狞,完全是两码事。
“怕了?”
陈安揣著袖子,老神在在地站在人群最外围,像个看戏的局外人。
“他他们好像要打起来了。”顾清禾声音发颤,紧紧抓着陈安的衣角,“咱们咱们不上去排队吗?再去晚了,怕是连土豆都没了。”
她是真饿怕了。
那五斤棒子面在她眼里,那就是救命的金疙瘩。
陈安嗤笑一声,从兜里掏出半把瓜子,慢悠悠地磕了起来,“排啥队?跟这帮饿死鬼抢食儿,跌份。”
这时候,人群里的刘二赖眼尖,一眼就瞅见了这边的陈安。
“哟!这不是陈大猎户吗?”
刘二赖这一嗓子,把周围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他阴阳怪气地喊道,“咋的?家里多了三张嘴,这是也揭不开锅了?来来来,给咱们陈大猎户让个道,别饿着人家那娇滴滴的表妹!”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谁都知道陈安这几天没下地挣工分,光顾著往家里捡人了。这年头,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张催命符,大家都等著看他的笑话。
几个平时跟陈安不对付的闲汉也跟着起哄:
“陈安,你那枪法不是准吗?咋的,打不著猎物,也来跟咱们抢棒子面了?”
“这就是报应!让你平时独食吃多了!”
王富贵在台上也看见了陈安,手里拿着笔,皮笑肉不笑地敲了敲桌子:“陈安啊,既然来了就赶紧排队。晚了可真没了,到时候你家那几口子要是饿死了,可别赖大队部不照顾你。”
所有人都盯着陈安,眼神里带着幸灾乐祸。
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看到别人比自己过得惨,似乎也能从心底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感。
陈安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拍了拍手,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但他没往队伍里钻,而是直接走到了台阶下,抬头看着王富贵,脸上挂著那副欠揍的笑。
“王会计,你这账算得挺精啊。”
陈安指了指那几袋子发黑的棒子面,声音不大,却透著股慵懒的嚣张,“不过这救济粮,我家就不领了。”
全场瞬间死寂。
连孩子的哭声都停了。
所有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陈安。不要粮?这天底下还有嫌粮食扎手的?
“你说啥?”王富贵以为自己耳朵冻坏了,“你不要?陈安你是不是烧糊涂了?你家现在五口人,你不要粮喝西北风啊?”
顾清禾在后面急得直跺脚,想上去拽陈安,却又不敢。
“西北风?”
陈安嘿嘿一笑,伸手整了整那顶狗皮帽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那玩意儿太凉,伤胃。主要是吧,这几天我也没干别的,光进山打猎了。家里那几口大缸,野猪肉都快塞冒了,再加上前两天打的狍子、野兔哎呀,实在是吃不过来。”
他一脸苦恼地叹了口气,那种凡尔赛的劲头简直能把人气死,“这天天大鱼大肉的,油水太大,肠胃受不了。我想着这棒子面虽然粗了点,但好歹是素的,本来想领点回去刮刮油。但这狼多肉少的,我看大家伙眼珠子都红了,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这点口粮,留给你们保命吧。毕竟像我这种吃肉吃到吐的日子,你们这辈子也体会不到。”
说完,陈安也不管周围人那像是吞了死苍蝇一样的表情,转身拉起顾清禾的手。
“走,回家。今晚不吃肉了,我看地窖里还有点白面,回去蒸馒头吃。”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大队部门口还是一片死寂。
“他他刚才说啥?”刘二赖咽了口唾沫,感觉肚子更饿了。
“他说他家肉吃不完还嫌油大”
“吹牛逼!肯定是吹牛逼!”王富贵气急败坏地喊道,“他要有那么多肉,我把这桌子吃了!”
可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陈安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和若有若无的肉香味。
所有人都觉得手里的棒子面不香了。
回家的路上,顾清禾一直低着头,心跳得像擂鼓。
刚才陈安那番话,实在是太狂了。
“你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她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咱们不要粮食,以后吃什么?就算就算有点肉,也不能当饭吃啊。”
“有点肉?”
陈安推开自家院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谁跟你说我只有‘有点’肉?”
他径直走到后院的地窖口,一把掀开上面盖著的草帘子,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下来。”
声音从地底下传出来,带着股回音。
顾清禾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地窖里很黑,只有上面透下来的一点光。但适应了光线后,顾清禾瞬间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巴,差点惊呼出声。
虽然没有陈安说的“几口大缸塞满肉”那么夸张,但这地窖里的东西,也足够让她怀疑人生了。
角落里堆著半扇野猪肉,还有几只冻得硬邦邦的野鸡野兔。而在另一边的架子上,整整齐齐码著十几颗大白菜,一堆红萝卜,甚至还有一袋子这年头比金子还珍贵的
陈安走过去,拍了拍那个鼓鼓囊囊的麻袋,解开绳子。
“看清楚了,这是啥。”
雪白细腻的粉末露了出来,散发著一股粮食特有的清香。
“富强粉?!”
顾清禾的声音都变调了。这是精白面!是过年包饺子都舍不得用的富强粉!
“别在那发愣了。”
陈安抓了一把面粉,在手里搓了搓,“刚才牛逼都吹出去了,今晚要是吃不上白面馒头,我陈安的脸往哪搁?”
他把那袋子面粉拎起来,塞进顾清禾怀里,眼神里带着几分考教和戏谑:
“大小姐,琴你会弹,舞你会跳。这蒸馒头的手艺,你应该也没落下吧?”
顾清禾抱着那袋沉甸甸的面粉,感受着那真实的触感,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饥荒年代,这一袋白面,就是活下去的尊严和底气。
“我我没蒸过。”
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声音有点虚,但随即又抬起头,眼神坚定地看着陈安,“但我看过吴妈做!我可以学!肯定能学会!”
“行,有志气。”
陈安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灰,转身上了梯子,留给顾清禾一个潇洒的背影:
“那就看你的了。要是蒸成了石头蛋子,今晚你就自己把那一锅石头都啃了,别浪费粮食。”
“哎,对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趴在地窖口,探进半个脑袋,那张逆光的脸上挂著一抹坏笑:
“记得多放点发酵粉。咱们这虽然不缺粮,但也别把全村人都招来。低调,懂吗?”
顾清禾看着那个脑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低调?
刚才在大队部,恨不得拿大喇叭喊自己家有肉的人,是谁啊?
她抱着面粉,深吸了一口气。
这满是土腥味的地窖,此刻在她眼里,竟然比上海滩最豪华的宴会厅还要让人安心。
“放心吧。”
她对着那个背影,轻声说道:
“我一定蒸出这世上最大、最白的馒头。”
陈安在上面听着,嘴角勾了勾。
这娘们,倒是比想象中适应得快。
不过
蒸馒头这种技术活,光有决心可不够。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烟囱里还没冒烟,心里已经开始琢磨,一会儿要是炸了锅,该用什么姿势救场才显得比较帅了。
“啧,希望别把房顶掀了。”
陈安摇了摇头,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儿,转身去劈柴了。
“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
屋里,顾清禾已经把面粉倒进了盆里。她看着那堆雪白的东西,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空荡荡的水瓢,突然愣住了。
“那个陈安!”
她冲著门外喊道:
“和面是先放水还是先放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