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十九 章 纸团(1 / 1)

“我根本不知道你已经定了那个料子。”

君辞云一字一句道。

君姝仪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戾气,以及一丝猝不及防的茫然,唯独没有心虚或闪铄。

她确实不象在撒谎,而且……以她如今的身份和刚才那番近乎失态的宣泄,似乎也的确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抵赖。

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了她?君姝仪心头的怒焰稍稍一滞。

可即便不是她指使,她手下的人犯了错,伤了晚晴,难道她就全无责任吗?

“你管好你的下人。” 君姝仪别开脸,硬邦邦地甩下一句,语气虽冷,却已没了先前的尖锐。

方才激烈的争吵与肢体冲突,让此刻的沉默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尴尬。

君辞云的手仍与她十指相扣,力道却松懈了许多。

君姝仪目光一扫,趁着这空隙,猛地一甩,手掌终于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不再停留,甚至不敢再看对方一眼,转身便飞快地朝殿外跑去,脚步跟跄却急切。

候在殿外的晚晴见她忽然冲出来,连忙迎上:“殿下……” 话音未落,君姝仪已如一阵风般从她身边掠过,头也不回地朝着殿外的方向疾走。

晚晴心下一紧,不敢多问,也快步跟了上去。

栖霞殿内,骤然空寂下来。

君辞云立在廊下,秋夜的寒气丝丝缕缕浸透衣衫。

她声音象淬了冰的玉石:“云秋,过来。”

云秋心头一颤,手脚发软地挪上前,扑通跪倒在冷硬的石阶上。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万没想到那个鸠占鹊巢的假公主竟敢直接打上门来,还当着主子的面掌掴她,理直气壮地跟主子对峙。

“殿下明鉴!”她伏低身子,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全是为了您啊!那长乐宫的人向来倨傲,明明被揭穿了身份,还总是总端着旧主的架子。奴婢心头不忿……明明殿下才是宫里唯一的、名正言顺的公主。”

她一直瞧不起君姝仪。一个没有皇家血脉的冒牌货,凭什么还顶着公主的名头,享受荣华富贵?

她起初也摸不透主子的心思,只觉得主子待那人的态度忽近忽远,复杂难辨。直到那日,她亲眼看见主子将那人送的《停云馆帖》随手丢进了库房落灰的角落。

是了,主子心里怎么可能不怨?不过是碍着身份体面,不好发作罢了。

她这才壮了胆子。她要在那些小事上替主子立威,要让宫里上下都知道,谁才是真正该被敬着捧着的正主。她以为自己在为主子扫清障碍,在撕开那层虚伪的和平面纱。

“你确实忠心,”君辞云垂眸看她,“也懂得为本宫筹谋。”

云秋眼中燃起一丝希冀。

“可惜,”君辞云的声音陡然沉下去,字字清淅如刀,“你搞错了讨好本宫的方式。”

她逼近一步,冰凉的裙裾扫过青砖:“你心里揣度着本宫该恨谁、该厌谁,便自以为能替本宫出手了?”

云秋浑身一僵。

“来人。”君辞云不再看她,朝阴影处抬手,“将她押入辛者库。”

——

自栖霞殿那场冲突后,君姝仪与君辞云的关系便冷了下来。

君辞云既然已那般直白地表达了厌恶,甚至将她逼在墙角厉声质问,眼里的冷意和戾气仍让她心有馀悸,她怎么可能再凑上去。

两人再未有过任何接触,即便在学堂或宫道上远远遇见,也默契地移开视线,形同陌路。

君姝仪打定了主意同她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令她略感意外的是,君辞云身边那位气焰嚣张的贴身侍女云秋,竟悄无声息地换成了另一个生面孔。

这日早课散后,君辞云照例目不斜视地率先离去。

沉堇文走到她案前,自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枚玉佩,连同一封信缄,一并递了过来。

君姝仪伸手去接,目光被他的手指吸引——那修长的手指指侧,赫然横着几道新鲜的刀痕,虽已止血结痂,但红肿未消,痕迹清淅。

“太傅的手……”她不由讶然出声。

沉堇文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伤痕上轻抚了一下,神色淡然:“无妨,昨日在府中处理些果物,不慎被小刀划伤。”

君姝仪将信将疑,注意力转回手中的玉佩。甫一入手,便皱起了眉头。

玉质尚可,但雕工……实在粗糙。线条生硬,纹饰模糊,边缘处甚至能看到未打磨平整的凿刻痕迹,与沉砚泽上次所赠那枚温润精巧、流光溢彩的玉佩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沉堇文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见她细细打量,面上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忽然开口问道:“殿下觉得……这玉佩做得如何?”

君姝仪抿了抿唇,念及是在沉砚泽的兄长面前,总须给他留些情面。

她压下心头那点骤起的失望与不悦,勉强道:“还……尚可。样式……挺特别的。”

沉堇文闻言,面色舒缓许多,唇角甚至若有若无地微微上扬。

君姝仪揣着一肚子闷气回到了长乐宫,她将那枚玉佩“啪”地一声重放在桌上,连带那封信也赌气般不曾拆看,径直铺开素笺,提笔便写。

他上次送的玉佩何等用心,雕工何等精湛,这才过了多久,手艺便倒退如斯?还是觉得费事,开始敷衍搪塞?

若真觉得是麻烦,大可直言,她又不是非戴他的玉佩不可,何苦拿出这般不堪入目的东西来应付!

雕得这般拙劣,让她如何佩得出门?徒惹人笑罢了!

笔走龙蛇,将满腹的委屈、气恼与质疑尽数倾泻于纸。

待最后一笔落下,胸中郁结的怒气才略略消散几分。

她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扬声道:“来人,奉茶。”

宫女芙蓉应声端着茶盘进来,小心翼翼地斟茶奉上。

不知是心神不属还是手脚不稳,递送时竟失了分寸,整杯温茶不偏不倚,全数倾倒在刚刚写就的信缄上。

茶水漫过纸面,雪白的宣纸瞬间湿透、软塌下去,水渍边缘,字迹尚可辨认一二。

芙蓉脸色惨白,扑通跪倒,连连叩首:“奴婢该死!奴婢笨拙!求殿下重重责罚!”

君姝仪看着那团污损的信纸,心中烦躁,却也无意为此等意外严惩宫人。

她疲惫地挥了挥手:“起来吧。把这里收拾干净便是。”

“谢殿下恩典!”芙蓉如蒙大赦,急忙起身,取来洁净布巾,动作利落地先将那团湿透污浊的信纸收拢。

她借着擦拭桌案的遮掩,指尖微动,迅速将其捏紧团成一团,悄无声息地纳入自己袖中,而后才仔细揩净了案上的水渍与墨痕。

“殿下,奴婢再去为您重新沏过。”芙蓉垂首低语,声线微颤。

“不必了,下去吧。”君姝仪意兴阑姗。

芙蓉退出殿外,步履看似平稳,袖中的手却将那团湿软的纸攥得极紧。

她未作停留,径直穿过庭院,拐入通往尚衣局的回廊。

那里早已候着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内侍,穿着最普通的灰蓝色袍子,手里提着一个看似装着废弃花枝的竹篮。

两人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眼神交汇。芙蓉袖口一垂,那团被捏得温热的纸团便悄无声息地落入了竹篮底部,掩埋在枯叶与残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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