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新得一批塞北进贡的白狐裘边料,毛色莹洁如初雪,只够做两件斗篷的镶边。
往年这等好料必先供长乐宫,今年司制房却犯了难——栖霞殿前日也递了话,说景阳公主畏寒,想添件厚斗篷。
晚晴奉命去取料子时,正遇云秋捧着那卷白狐裘从司制房出来。
“云秋姑娘留步。”晚晴拦在小径中央,“这卷裘料,前日我们主子已向司制房定下了。”
云秋停下,将料子抱紧了些:“晚晴姐姐,我们殿下畏寒体虚,急需这裘边御寒。”
“你们长乐宫历年积攒的好皮料不少,何苦与我们殿下争这一卷?”
“并非争抢,”晚晴语气平静,“凡事讲究先来后到。若景阳公主实在需要,我们殿下的库房里倒有去年存下的银狐边,我可向殿下请示送去给栖霞殿一些。”
“银狐?”云秋轻笑,“姐姐这是打发谁呢?”
她说着就要绕开,晚晴侧身拦住:“料子留下,你我同去司制房对帐。”
云秋忽然凑近,讽刺道:“你那主子如今是什么身份,姐姐心里没数么?一个假公主,也配用这贡品?”
话音未落,她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
脆响惊飞了枝头栖鸦。
晚晴脸偏过去,鬓边一支素银簪子滑落,掉在厚厚的银杏叶上。
“这一巴掌,是教你认清尊卑。”云秋声音冷得象结了霜,“宫里表面称那人为殿下,但谁不知道她是个和皇室血脉沾不到一点的假货。”
“如今宫里只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公主,假的就是假的,该让就得让。”
她抱着裘料转身离去,绣鞋踩过满地金黄,碎叶声簌簌如讥笑。
晚晴慢慢蹲下身,拾起那支簪子。银簪映着秋阳,晃得她眯了眯眼,左颊火辣辣地疼。
晚晴回到长春殿时,左颊的红肿尚未消透,鬓发也带着一丝匆忙整理后的凌乱。
她本欲低头绕过正殿,却与正要出门的君姝仪撞了个正着。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君姝仪脚步顿住,目光瞬间锁定了晚晴脸颊上那片刺眼的痕迹,语气沉了下来,“谁做的?”
晚晴下意识侧过脸,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袖口,声音低微却带着难掩的委屈:“殿下……司制房那卷白狐裘料,被栖霞殿的云秋姑娘硬拿去了。奴婢与她理论,她……她便动了手。”
“君辞云?”君姝仪眉尖蹙起,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伤心,随即被翻涌的怒意取代。
“她要料子,开口便是,何至于纵容手下抢物伤人!”她胸中一股火气直冲上来,攥紧了手中的绢帕,“我亲自去问她!”
“殿下,使不得,不过是些料子……”晚晴急忙想拦。
“料子是小事,打了你是大事!”君姝仪声音带着怒意,小脸气地通红。
她不再多言,转身便朝栖霞殿方向快步走去,裙裾带起一阵急促的风。
到了倾云殿外,守门的侍女见君姝仪面罩寒霜而来,心下惴惴,忙上前拦住:“殿下得通报一声才能……”
“让开!”君姝仪正在气头上,看也不看,伸手便将拦路的侍女拨到一旁,径直推开殿门,步履带风地闯了进去。
殿门被“砰”地推开时,君辞云正执笔临帖,云秋在她身旁伺候。
她怔然抬头,只见君姝仪一身藕粉长裙立在门口,逆着光,脸颊通红,那双总是温婉含笑的杏眼里此刻亮得灼人,象是燃着两簇火苗。
“姐姐……”
话音未落,君姝仪已疾步上前,扬手——
“啪!”
一记耳光结结实实落在云秋脸上。力道之重,让云秋跟跄倒退两步,发髻散乱。
君辞云指尖的笔“嗒”地掉在宣纸上,墨迹污了一大片。
“料子你若想要,说一声便是。”君姝仪的声音发颤,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可你就非要抢?抢了还要打我的人?君辞云,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妹待的——”
她眼框通红:“从今往后,栖霞殿的门坎,我不会再踏进一步。”
说罢转身就走。
“姐姐!”君辞云被劈头盖脸说一通,还没反应过来,她疾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你等等……”
“放手!”君姝仪挣扎,腕骨被握得生疼。
“你放开我!”她抬眼瞪着君辞云。
云秋已扑跪在地,拽住君辞云的裙摆泣诉道:“殿下明鉴!奴婢只是按规矩去领料子,晚晴她、她先出言不逊,说我们殿不配用贡品,奴婢一时气不过才……”
哭诉声、挣扎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无数声音绞在一起,在君辞云脑中嗡嗡作响。
她看着君姝仪灼灼的眼眸,里面满是厌恶。
那个眼神象针一样在颅内穿梭,太阳穴突突跳着,一种尖锐的痛感在颅内炸开。
她脱口而出:“你讨厌我?”
君姝仪愣了一下,随即肯定道:“我就是讨厌你!”
君辞云仍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她冷声对云秋呵道:“滚出去!”
云秋连忙连滚带爬出去,把殿门从外合上。
手腕上的力道骤然加重,君姝仪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掼向墙壁,脊背撞上冰冷坚硬的墙面,闷痛让她蹙紧了眉。
“你想干什么!”她挣扎著,嗓音里透出惊怒。
君辞云逼近一步,将她完全困在自身与墙壁之间,那双总是含着浅笑或温婉的眼眸此刻冰冷如潭,死死锁住她。
“你凭什么讨厌我?”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淬着寒意,“你有什么资格讨厌我?”
她气息不稳,胸腔剧烈起伏。
眼前这个人,明明该对她满怀愧疚,该小心翼翼地靠近、补偿、讨好!
应该拼尽所有对她好,满足她一切要求——无论是无理的还是过分的,无论是想索取什么,都该双手奉上!
而不是用这种看脏东西一样的厌恶眼神看她!
“你看!”君辞云猛地攥紧君姝仪的手腕,将她的手强行拉至两人眼前,近乎粗暴地展开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掌。
“你的手,光滑、细腻,养尊处优!”随即又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将那布满粗糙老茧和淡粉色冻疮疤痕的皮肤赤裸裸地呈现在对方眼前,“而我的呢?”
她将君姝仪温热柔软的手掌用力按在自己冰凉粗糙的掌心上,让她感受自己手掌的疮疤。
“我当过奴隶,做过最下等的杂役,冬天用这双手在冰河里浆洗衣物!我还差一点被人拐走变成青楼里的妓女!”每一个字都象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的,裹挟着经年的屈辱与寒意。
君姝仪十指被她强硬地分开,再一根根扣紧,指缝紧密相贴,然后被她死死按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用尽全力想要抽回,却发现对方的手像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她甚至还有心思胡思乱想,她的力气居然这样小吗?连同龄的女子都比不过。
“君姝仪,”君辞云清丽的脸庞近在咫尺,寒意几乎化为实质。
“我替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告诉我,你该怎么还?拿什么还?”
那双眼里翻涌着太复杂的情绪,有恨,有不甘,有滔天的委屈,还有一丝让君姝仪脊背发凉的执狂。
她只觉恐惧攀上心头,方才的怒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压迫和对方眼中的狠戾驱散了大半。
“我……我没欠你什么。”她声音有些发颤,却仍努力维持着镇定,“不是我故意占了你的身份。你可怜,可我……我也是无辜的。”
她讲理道:“我什么都不知情,我那时候才多小,莫名被人认错当成了公主。你要怨,其实更该怨皇兄。”
“呵。”君辞云短促地冷笑一声,打断她:“你以为我不怨吗?我恨这宫里每一个人!”
她恨不得把这偌大的皇宫烧了,毁了他们心安理得享受的富贵。
君姝仪被她的这话激起了倔强,恐惧稍退,开口道:“你讨厌我,那我就不能讨厌你吗?”
“而且我一开始根本不讨厌你!我是真心想跟你当姐妹,我甚至还有点喜欢你,觉得你又漂亮,又聪明。”
她越说越觉得憋屈,声音也扬了起来:“可谁让你指使你的侍女抢我的东西,还打了我的晚晴!”
“我没有!”君辞云脱口而出反驳,语气斩钉截铁。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君辞云眼中的戾气凝滞了片刻,脑中满是君姝仪方才的那番话。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两人交织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