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返回驿馆时,已是深夜。
马谡见他神色凝重,不敢多问,只默默点灯、沏茶。驿馆窗外,许都的夜晚很安静——没有战乱时的喊杀,没有饥荒时的哀嚎,只有更夫规律的梆子声。
“幼常,”诸葛亮忽然开口,“你觉得林朔如何?”
马谡谨慎答道:“雄才大略,仁德宽厚,且……眼光奇绝。那蒸汽机若真能推广,天下必将剧变。”
“不止如此。”诸葛亮走到窗边,望着城中零星灯火,“他要改变的,是千百年来的立国之本。士农工商,在他眼中恐怕要重新排序了。”
马谡一怔:“丞相是说……”
“格物学堂的学生,将来可能直接入朝为官;工匠改良的机械,可能封侯受赏;女子可以主理天工院,可以着书立说……”诸葛亮轻轻摇头,“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最可怕的是——他正在成功。”
“那我们还归附吗?”
“归附。”诸葛亮回答得毫不犹豫,“因为这是大势。幼常,你我读书,都知‘顺天应人’四字。如今天意在华,人心在华,逆之者亡。”
他转身,眼中闪过决断:“明日一早,我们启程回成都。我要亲自劝说陛下。”
“那条件……”
“林朔给的,已是最好条件。”诸葛亮苦笑,“若真刀兵相见,蜀中能撑多久?三年?两年?届时玉石俱焚,何苦来哉?”
马谡沉默了。他知道诸葛亮说得对,但心中仍有不甘——先帝奋斗一生,终究还是没能复兴汉室。
“别灰心。”诸葛亮看透他的心思,“汉室虽亡,但汉文化不会亡。林朔要建立的,不是又一个秦、又一个汉,而是前所未有的新朝。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复兴’。”
这一夜,诸葛亮房间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而千里之外的建业,吴王府中,孙权也一夜未眠。
“主公,许都急报。”张昭递上密信,脸色难看,“曹丕病逝,许都陷落,林朔已入主宫城。刘备派诸葛亮为使,已在许都三日。”
孙权接过密信,手在微微颤抖。他今年四十六岁,执掌江东已近二十年。这二十年,他联刘抗曹,又背刺关羽,夺荆州、占徐州,周旋于诸强之间,总算保住了江东基业。
可如今,平衡被彻底打破了。
“子布,你说……林朔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张昭沉默片刻:“按常理,该是益州。蜀道艰难,需先取之。但林朔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
“因为他有那个妹妹在。”孙权苦笑。孙尚香嫁与林朔已有九年,这些年来,江东与华国关系微妙——既是姻亲,又是潜在对手。
“尚香……可有书信来?”
“上月有一封家书,只说天工院事务繁忙,未提政事。”张昭犹豫道,“主公,是否该让夫人回趟江东?毕竟……”
“毕竟什么?”孙权抬眼,“让她回来当说客?还是当人质?”
张昭不敢言。厅中气氛凝重。
这时,门外侍卫通报:“主公,陆逊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
陆逊快步走入,虽已年过四十,但依旧儒雅挺拔。他先向孙权行礼,然后直接道:“主公,水军探报——华国在广陵新建船厂,有巨舰下水,形制前所未见。”
“巨舰?”
“长三十丈,宽六丈,三层船楼。最奇的是……船侧有明轮,无需风帆也能行驶。”
孙权霍然起身:“无需风帆?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陆逊面色凝重,“探子冒险靠近观察,见那船冒着黑烟,明轮转动如飞,逆流而上速度竟比顺风帆船还快。船上还有……火炮。”
最后两个字,让厅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火炮他们听说过——华国攻合肥时用过,声若雷霆,可摧城墙。但那只是陆战兵器,如今竟装到了船上!
“华国水军现在规模如何?”孙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大小战舰两百余艘,其中新式炮舰二十艘。水军都督是……于禁。”
于禁,原曹操麾下名将,降华后一直低调,没想到被林朔委以水军重任。
孙权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长江。这条天堑,保护了江东数十年。可如果华国舰船能无视风向、逆流而上,如果船上的火炮能轰击沿岸城池……
天堑,还是天堑吗?
“主公,”张昭缓缓道,“该做决断了。”
“决断?”孙权冷笑,“子布是要我降?”
“不是降,是……”张昭斟酌词句,“是归附新朝,保全宗庙。主公请看,曹魏已亡,刘备遣使,天下大势已明。若等华国兵临城下,那时……”
“那时怎样?”孙权转身,眼中闪过厉色,“我江东带甲十万,水军纵横长江,岂是曹魏可比?林朔要过江,也得问问江东子弟答不答应!”
陆逊却道:“主公,恕末将直言——若在十年前,长江确可保江东无虞。但如今华国有火炮,有奇舰,有诸多闻所未闻的兵器。更重要的是……华国富庶,军械粮草源源不绝。而我们呢?”
他顿了顿,声音苦涩:“连年征战,府库空虚。去岁三郡瘟疫,今春又遇水患。百姓赋税已加了三成,再打下去,不用华国来攻,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这是实话。孙权何尝不知?他只是不甘心。
“伯言,你也主和?”
“不是主和,是主存。”陆逊跪地,“主公,逊有一言——江东基业,不在一城一地,而在孙氏血脉、江东文化。若归附能保全这些,虽失权柄,但存根本。若顽抗到底,只怕……玉石俱焚。”
孙权踉跄后退,跌坐椅上。他想起父亲孙坚,十七岁就孤身杀海盗,三十七岁战死襄阳;想起兄长孙策,二十六岁平定江东,却在狩猎时遇刺身亡。孙家两代人的奋斗,难道要在自己手中终结?
“你们……都退下吧。”他挥挥手,“让我静静。”
众人退去后,孙权独坐厅中,直到天明。
晨光透过窗棂时,他做出了决定。
“来人。”他唤来亲信,“备船,我要去合肥。”
……
同一时间,华京,天工院临时工坊。
孙尚香正和墨明争论得面红耳赤。
“不行!蒸汽机输出轴必须用精钢,生铁强度不够,运转三个月必裂!”
“夫人,精钢造价是生铁的十倍!若所有零件都用精钢,一台蒸汽机的成本就够造五艘战船了!”
“那也不能为了省钱降低标准!”孙尚香拍着图纸,“墨老,这是要装在轨道车上的,载重数万斤,高速行驶!万一轴断了,车毁人亡,你担得起吗?”
墨明语塞。这时,林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吵什么呢?整个院子都听见了。”
两人回头,见林朔带着承业走进来。承业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夫君。”孙尚香迎上去,随即注意到承业,“业儿怎么了?”
林朔叹道:“在格物学堂被人欺负了。”
“什么?”孙尚香柳眉倒竖,“谁这么大胆?”
“几个旧儒家的子弟。”林朔摇头,“说承业是‘匠人之子’,不配与他们同窗。曹冲处理了,但孩子心里难受。”
承业低着头,小声道:“他们说……娘亲是工匠头子,爹爹是……是奇技淫巧之君。”
孙尚香气得浑身发抖。墨明也怒了:“岂有此理!老朽去找他们理论!”
“不必。”林朔按住他,“这种观念,不是一时能改变的。我今天带承业来,是想让他看看——他娘亲、墨爷爷,还有天工院所有人,在做多么了不起的事。”
他蹲下身,与承业平视:“业儿,你知道这座工坊里的人在做什么吗?”
承业摇头。
“他们在造能让粮食增产的农具,在造能治病救人的医疗器械,在造能让天下货物流通的车辆船舶。”林朔声音温和,“那些人嘲笑工匠,可若没有工匠,他们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
他牵着承业走到蒸汽机原型前:“你摸摸。”
承业伸手触摸铸铁的气缸,温热的。
“这台机器,将来可能让天下没有饥荒——因为它能日夜不停地汲水灌溉,能驱动机械收割庄稼,能让货物快速运到需要的地方。”林朔看着儿子的眼睛,“那些嘲笑你的人,可能一辈子也造不出这样的东西。但你可以。”
承业眼中重新有了光:“爹爹,我能学吗?”
“当然。”林朔笑了,“从今天起,你每天下午来天工院,跟你娘亲、跟墨爷爷学。不过课业不能耽误,曹冲先生那边也要认真。”
“嗯!”承业用力点头。
孙尚香看着父子俩,心中一暖。她走到蒸汽机旁,抚摸着那根有争议的输出轴:“夫君,刚才我和墨老在争论,这根轴该用生铁还是精钢。”
“你怎么想?”
“必须用精钢。”孙尚香坚定道,“安全第一。”
林朔沉吟片刻:“墨老,精钢产量如何?”
“月产不过千斤,且大半要用于军械。”
“那就提高产量。”林朔决断道,“拨十万贯专款,扩建炼钢工坊。另外,贴出悬赏——若有能改良炼钢法,提高产量质量者,赏千金,封工部员外郎。”
墨明眼睛一亮:“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还有,”林朔看向孙尚香,“蒸汽机不能只靠你一个人。设立‘蒸汽机司’,你任司正,招募工匠、学子,系统研究。我要在三年内,看到第一条轨道车线路通车。”
“三年?”孙尚香咋舌,“太紧了!”
“时不我待。”林朔望向窗外,“天下即将一统,我们需要更快、更强的力量,来建设这个国家。”
正说着,贾诩匆匆走来,面色古怪:“主公,刚接到飞鸽传书——孙权离开建业,乘船往合肥来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
“带了多少人?”林朔问。
“轻装简从,只带了十余名侍卫。看路线……像是要经合肥来华京。”
孙尚香与林朔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孙权,这位江东之主,竟然亲自来了。
“他这是……”孙尚香喃喃道。
“来做最后的抉择。”林朔目光深远,“也好。省得我再跑一趟江东。”
他转身对贾诩道:“文和,准备迎接。以亲王之礼相待。”
“诺。”
贾诩退下后,孙尚香担忧道:“夫君,我兄长他……性子多疑刚烈,此番亲自前来,恐有反复。”
“正因为他多疑刚烈,才必须亲自来。”林朔握住她的手,“他要亲眼看看,华国究竟如何,我林朔究竟如何。然后,才能做出那个艰难的决定。”
他望向南方,仿佛能看见长江上的帆影。
“尚香,这一次,可能需要你帮忙了。”
孙尚香重重点头:“我会的。为了天下太平,也为了……孙家。”
……
三日后,孙权船抵合肥。
他站在船头,看着这座熟悉的城池——九年前,他就是在这里,将妹妹嫁给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林朔。那时谁曾想到,那个小小的县令,如今已坐拥半壁江山。
“主公,码头到了。”侍卫禀报。
孙权深吸一口气,走下舷梯。码头上,迎接他的不是林朔,而是糜贞。
“吴王殿下,”糜贞盈盈一礼,“夫君在华京等候多时。车驾已备好,请殿下先至府中歇息。”
孙权看着她。这位华国夫人,当年在徐州时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她还是少女,如今却已雍容华贵,母仪之风俨然。
“有劳夫人。”孙权还礼,“尚香她……”
“尚香妹妹在华京天工院,听闻兄长到来,已准备连夜赶回。”糜贞微笑,“殿下请。”
车队驶入合肥城。孙权透过车窗,看着街道景象——商铺林立,行人如织,百姓面色红润,衣衫整洁。孩童在街边嬉戏,老人坐在门前晒太阳,一派太平景象。
这与建业截然不同。建业虽繁华,但街上有乞丐,有流民,有愁眉苦脸的百姓。
“合肥一直这么……富庶吗?”孙权忍不住问。
驾车的车夫是本地人,闻言笑道:“客官是外乡人吧?咱们合肥这些年,年年丰收,赋税又轻,官府还常办义诊、学堂。就说小的家,五年前还只能租田种,如今自家有十亩地,两个儿子都在学堂读书呢!”
“学堂?什么学堂?”
“格物学堂的分院。”车夫满脸自豪,“教算学、格物、农学。我家老二上个月改良了犁头,官府还赏了五贯钱!”
孙权沉默了。他想起江东的学堂,还在教四书五经,还在争论今文古文。而这里,已经在教如何改良农具了。
当晚,糜贞设家宴款待。席间只有孙权、糜贞和几个孩子,气氛轻松。
“承业,听说你在格物学堂学得很好?”糜贞给长子夹菜。
“嗯!”承业兴奋道,“曹冲先生教我们算圆周率,我已经算到小数点后七位了!”
孙权好奇:“圆周率?那是什么?”
“就是圆的周长和直径的比值。”承业解释,“曹先生说,算准了这个,能更精确地造车轮、造齿轮。”
孙权听得云里雾里,但看孩子眼中放光的样子,心中震撼——这才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啊!
“承平,你呢?”糜贞问次子。
八岁的承平有些腼腆:“我在学机关术。墨爷爷给了我一套鲁班锁,我已经能解开最难的‘九连环’了。”
孙权看着这些孩子,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孙登。登儿也聪明,但学的还是经史子集,还在为作赋押韵烦恼。
饭后,承心——那个三岁的小女儿,摇摇晃晃走过来,递给孙权一块糕点:“舅公,吃。”
孙权一愣,接过糕点,心中涌起复杂情绪。这是妹妹的女儿,是他的外甥女。
“谢谢心儿。”他柔声道。
糜贞看着这一幕,微微一笑:“殿下,明日启程去华京,大约三日路程。夫君已安排好一切。”
孙权点头,忽然问:“夫人,林公他……对你们好吗?”
糜贞怔了怔,随即笑容温柔:“夫君待我们,如珍如宝。这些年征战在外,但只要在家,必定亲自教导孩子,陪我们说话。他说,家国天下,家在前。”
家在前。孙权默念这三个字。
他想起父亲早逝,想起兄长早亡,想起自己少年即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有过家吗?有过这样温馨的、寻常的家吗?
也许,这才是林朔最强大的武器——他不仅给百姓一个太平世道,也给家人一个真正的家。
当夜,孙权辗转难眠。
他起身走到院中,见糜贞独自站在月下,望着北方。
“夫人在想什么?”
糜贞回头,微微一笑:“想夫君,也想天下。殿下可知,夫君常说一句话——‘愿天下人,都能有个温暖的家’。”
她望向星空:“这乱世太久,太多人家破人亡。夫君要结束的,不只是战争,还有这份无家可归的苦。”
孙权久久无言。
第二日出发时,他的心态已悄然改变。
或许,归附不是失去,而是得到——为江东百姓,也为孙家子孙,得到一个可以安心生活的未来。
而华京,就在前方。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