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格物学堂正式在许都旧址开课。
这所学堂设在原太学西侧，本是一处废弃的官署。林朔下令修缮后，辟出讲堂、工坊、藏书楼，又从合肥调来首批三十名格物学子——他们中最年长的不过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二岁。
曹冲站在讲堂外，看着门楣上新挂的匾额，心中五味杂陈。“格物致知”四个大字是林朔亲笔所题，笔力雄健，透着开创新局的决心。
“仓舒先生。”墨明从身后走来，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学子，抬着一口大木箱，“这是从合肥运来的教具——浑天仪模型、算筹、机关零件，还有主公新设计的‘蒸汽机示教模型’。”
曹冲打开木箱，看到那台精巧的铜制模型时，眼睛一亮。虽然只是缩小版，但气缸、活塞、飞轮一应俱全，旁边还附有详细的原理图。
“这是……香夫人设计的？”
“正是。”墨明抚须微笑，“安国公夫人上月刚完成原型机测试，能在无风时驱动小船航行。主公说，此物将来或可改变天下运输之格局。”
改变天下。曹冲心中震动。他想起父亲曹操当年征伐四方，靠的是铁骑劲弩；曹丕靠的是权谋制衡。而林朔要改变的，却是这世界运行的根本。
“墨老先生，”他忽然问，“您觉得，格物之学真能治国平天下吗？”
墨明沉默片刻，指了指学堂外街上排队领粥的百姓：“仓舒公子请看——那些百姓手中的陶碗，是工匠所制；身上的布衣，是织工所织；就连施粥的大锅，也是铁匠打造。这世间万物，哪一样离得开工匠之技？”
“可士大夫们说，这是奇技淫巧。”
“那是因为他们不懂。”墨明冷笑，“昔年墨子止楚攻宋，靠的不是仁义说教，是守城机关。若格物真是无用之学，墨家何以能与儒家并称显学？”
曹冲若有所思。这时，街角传来嘈杂声——一群儒生打扮的人正朝学堂走来，为首的是个白发老者，正是许都名儒郑玄的弟子，崔琰。
“曹公子！”崔琰远远拱手，语气却不善，“听闻公子要在此教授‘格物’之学？”
曹冲上前回礼：“崔先生，确有此事。”
“公子乃魏室宗亲，饱读诗书，为何自堕身份，教授这些匠人之术？”崔琰痛心疾首，“治国之道，在仁政，在礼乐，在经义。这些奇巧之物，能教人忠孝吗？能治民安邦吗？”
周围渐渐围拢了不少百姓。曹冲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这一关必须过。
“崔先生，”他朗声道，“敢问先生，若天下大旱，百姓饥馑，该当如何？”
“开仓赈济，减免赋税，此乃仁政。”
“若仓中无粮呢？”
“那……那是官府失职！”
曹冲摇头，从木箱中取出一件物事——那是架改良的龙骨水车模型，由墨明设计，可用人力或畜力从低处汲水到高处。
“此物名为‘翻车’，一人操作，一日可灌田二十亩。”曹冲将模型置于水桶中，摇动把手，水流顺着木槽汩汩而上，“若天下大旱，有此物在，河边低地之水可引至高地，旱田可变水田——这算不算仁政？”
崔琰一怔。周围百姓却已议论纷纷：
“这玩意儿真能引水？”
“看着轻巧，比挑水省力多了！”
曹冲又取出一件——是改良的曲辕犁模型：“此犁一人一牛即可操作，耕深是旧犁一倍，省力三成。一季可多耕十亩地——这算不算安邦？”
再取一件——是简易的纺织机：“此机织布速度是手纺五倍，寻常妇人三日可织一匹布——百姓衣不蔽体时，是等圣人之言御寒，还是用此机织布御寒？”
三件模型，三个问题。崔琰张口结舌，他身后的儒生们也都哑口无言。
曹冲走到学堂门前，转身面向众人：“崔先生，诸位，仓舒请问——若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纵有千般礼乐、万卷经义，他们听得进去吗？”
他声音渐高：“格物之学，不是要取代经义，而是要补经义之不足！圣人教我们仁爱百姓，格物教我们如何让百姓活得更好！这二者，何错之有？”
寂静。然后，人群中响起掌声——是墨明，接着是那些格物学子，最后连围观的百姓也鼓起掌来。
崔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长叹一声：“公子……说得有理。是老朽迂腐了。”
他深深一揖，带着弟子们离去。但走了几步，又回头：“公子，学堂……可收老朽这等年迈学生？”
曹冲笑了：“学堂大门，向所有求真知者敞开。”
……
午后，宫城废墟。
墨明带着几个弟子在清理断壁残垣。司马懿负隅顽抗时，曾命人焚毁部分宫室，如今只剩焦黑梁柱。
“老师，这里有块石板不对劲。”一个年轻弟子喊道。
墨明走过去，见那石板与周围地砖花纹不同，边缘有细微缝隙。他蹲下身，用手叩击——声音空洞。
“下面有空间。”墨明眼睛一亮，“取撬棍来。”
众人合力，将石板撬起。下面露出向下的石阶，深不见底，涌出一股陈年霉味。
“是密道？”弟子问。
“不像是密道。”墨明仔细观察石阶做工，“这是……前朝工艺，至少是西汉时期的。”
他让人取来火把，率先走下。石阶蜿蜒向下十余丈，尽头是一扇锈蚀的铜门。门上刻着繁复纹路——有日月星辰，有山川地理，正中是一鼎形图案。
“九鼎……”墨明喃喃道。
他用力推门，铜门轰然洞开。门后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四壁刻满壁画，正中竟真有一尊青铜鼎——虽只有三尺高，但造型古朴，纹饰精美。
“老师，这里有竹简！”弟子在墙角发现数个陶瓮，里面塞满了竹简。
墨明小心取出一卷，展开。竹简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
“元封三年，武帝藏九鼎图于此，以待有缘……鼎分九州，得之者可镇天下气运……”
他手一颤，竹简差点落地。
九鼎，传说中的夏禹所铸，象征九州。周室衰微后，九鼎失踪，成为千古之谜。没想到，竟在许都宫城下藏着其中一鼎——以及寻找其余八鼎的线索。
“快，”墨明急道，“去请主公！”
……
同一时间，城南驿馆。
刘备的使团到了。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诸葛亮。
诸葛亮站在驿馆窗前，望着街市上渐次恢复的生机，羽扇轻摇。他身后，副使马谡正在汇报：
“丞相，许都百姓对林朔颇为拥戴。这几日开仓放粮、修葺房屋、设医馆药铺，举措皆得民心。就连那些曹魏旧臣，也有不少已接受官职。”
“意料之中。”诸葛亮轻叹，“林朔此人，行事看似出格，却总能在关键处得人心。当年在合肥如此，如今在许都亦如此。”
“那我们的条件……”
“不变。”诸葛亮转身，“益州可以归附，但需保留自治之权；陛下可去帝号，但需封王；蜀中官吏，需原职留用。这是底线。”
马谡犹豫：“林朔会答应吗？他现在气势正盛……”
“正因为他气势正盛，才更需展现宽容。”诸葛亮目光深远，“天下未定，他需要益州这个榜样——告诉孙权，告诉西凉，归附不是毁灭，而是新生。”
正说着，驿丞来报：“诸葛先生，华国公派人来请，说在格物学堂设宴，请先生赴会。”
“格物学堂？”马谡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诸葛亮却笑了：“有意思。不去宫城，不去府衙，偏偏选在学堂——林朔这是要告诉我，他的天下，与以往不同。”
他整理衣冠：“幼常，随我去看看，这格物之学，究竟有何玄妙。”
……
黄昏时分，格物学堂。
林朔设的是简宴——就在学堂庭院中，几张木桌，几道家常菜。作陪的除了贾诩、陈群，还有曹冲、墨明，以及刚刚赶到的孙尚香。
诸葛亮踏入庭院时，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林朔，而是摆在院中的那台蒸汽机原型。
那是一台真家伙，不是模型。铸铁的气缸有半人高，铜制飞轮缓缓转动，带动着连杆往复运动，发出有节奏的“噗嗤”声。旁边连着个小水车，水流被机械带动，循环不止。
“这是……”诸葛亮驻足观看，眼中露出震惊。
“蒸汽机。”孙尚香起身相迎，她今日穿了身干练的短装，头发束成马尾，颇有些后世女工程师的风采，“孔明先生，久仰了。”
“香夫人。”诸葛亮还礼，目光却离不开那台机器，“此物……以何为力？”
“水沸为汽，汽推活塞，活塞带动飞轮。”孙尚香简单解释，“只要有煤有水，就能昼夜不息地工作。将来或可用来推车、行船、纺纱、锻铁。”
诸葛亮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也就是说……不靠人力畜力，不靠风水之力？”
“正是。”
沉默。诸葛亮绕着机器走了一圈，忽然问：“此物可能用于蜀道？”
孙尚香眼睛一亮：“先生想到了？我们正在设计‘轨道车’——铺设铁轨，用蒸汽机牵引车厢。若成，从成都到汉中，或许只需两日。”
两日！马谡倒吸一口凉气。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从成都到汉中正常要走半个月！
林朔这时才起身笑道：“孔明先生，先入席吧。这些技术细节，稍后让尚香与你详谈。”
宴席很简单，但谈话内容却让诸葛亮心潮起伏。
林朔没有直接谈归附条件，而是先介绍了格物学堂的规划——要培养懂技术、懂管理的新式官吏；又展示了华国的税收账目，去年江淮六郡的财政收入，竟超过了曹魏鼎盛时期；最后谈到对益州的设想：
“蜀地肥沃，但交通闭塞。我打算修三条路：一是从汉中到成都的轨道车线；二是从江州到建宁的运河；三是从越嶲到南中的商道。五年内，让蜀中货物可直抵江淮，江淮之物也可入蜀。”
这是实打实的好处。诸葛亮听得仔细，末了问：“林公要什么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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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样。”林朔伸出三根手指，“一，蜀军整编入华国军，将领可留用，但需统一调度；二，蜀中推行科举、均田，但可分五年逐步实施；三，陛下……玄德公需移居华京，封汉王，世袭罔替。”
前两条在预料之中，第三条却让诸葛亮沉默。
让刘备离开成都，等于彻底交出权力。但换个角度——留在成都，刘备永远是个割据诸侯；来华京，却是新朝的王爵，地位仅次于林朔。
“陛下年事已高，恐经不起长途奔波。”诸葛亮缓缓道。
“我可派最好的太医、最稳的车驾。”林朔诚恳道，“孔明先生，我不瞒你——天下必须一统，但可以温和地一统。玄德公来华京，不是囚禁，是颐养天年。他的子孙，依然是王爵；他的旧臣，依然可施展抱负。这比刀兵相见，如何？”
诸葛亮看着林朔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奸诈，只有坦荡。
他知道，林朔说的是实话。以华国如今的军力，真要强攻益州，蜀汉撑不过两年。而现在这个条件，已是最大限度保全了刘备的体面，保全了蜀汉文武的前程。
“我需要回去禀报陛下。”诸葛亮最终道。
“当然。”林朔举杯，“这杯酒，敬玄德公——若无他当年在徐州收留，我林朔早已是乱世枯骨。这份恩情，我永远记得。”
这话让诸葛亮动容。他举杯饮尽，忽然问：“林公，若将来天下一统，你想建立怎样的世道？”
林朔放下酒杯，望向院中那些围着蒸汽机好奇观看的学子们。
“我想建立这样的世道——”他缓缓道，“农夫有田可耕，工匠有技可施，学子有书可读，女子可走出闺阁，孩童可在太平中长大。不必担心战乱，不必恐惧饥荒，每个人都能凭自己的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转头看向诸葛亮：“孔明先生，你毕生所求的‘兴复汉室’，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诸葛亮怔住了。良久，他深深一揖：“亮……明白了。”
这一夜，格物学堂的灯光很晚才熄。
而在那间地下石室中，墨明正对着那尊青铜鼎和满室竹简，彻夜未眠。
九鼎的秘密，即将重见天日。
而天下的格局，也将在不久后，迎来真正的巨变。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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