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华六年二月初八,许都的夜从未如此漫长。
宫城深处的寝殿里,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曹丕枯瘦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随时会消散的幽魂。他半倚在龙榻上,手中捏着那份“华国讨魏檄”的帛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司马懿垂手立在榻前三步外,像一尊石像,只有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泄露着内心的波澜。
“‘曹丕篡汉,天人共愤;引胡虐民,神鬼不容’。”曹丕念着檄文上的句子,声音嘶哑如破锣,“仲达,你说朕真的错了么?”
司马懿深深一躬:“陛下承天受命,继魏统,安社稷,何错之有?林朔小儿,不过是借机煽动,图谋不轨。”
“可他治下的百姓确实过得比朕的百姓好。”曹丕缓缓闭上眼睛,“朕记得,建安十二年大疫,许都十室九空,官府只会封路禁行。而江淮那边林朔倾家荡产救民,还编了那本《防疫要略》,连朕都派人去抄了一份。”
他顿了顿,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蜷成一团。司马懿正要上前,却被他摆手制止。
“仲达,你跟朕说实话。”曹丕喘息着,眼中泛起浑浊的泪光,“那些军报是真的吗?林朔真的三路来犯了?”
殿中死寂。只有烛芯爆裂的“噼啪”声。
良久,司马懿缓缓跪下:“陛下,真与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许都不能乱,大魏不能乱。”
这话等于默认了。曹丕惨笑:“所以你就伪造军情,逼朕与华国开战?好好一个司马仲达!你是要借这场战争,清洗朝堂,巩固权势,对不对?”
“臣都是为了大魏。”司马懿头更低了些,“陛下龙体欠安,朝中人心浮动。若无外患以聚人心,恐生内乱。届时汉室余孽、世家大族、军中悍将谁能镇得住?”
他说得坦荡,反而让曹丕无话可说。是啊,这乱世,讲什么仁义道德?能活下去,能掌权,才是硬道理。父亲曹操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那孩子”曹丕忽然想起承业,“林朔的儿子,你把他怎么了?”
“臣已派人去‘请’他来宫中暂住。”司马懿淡淡道,“华国世子身份特殊,留在思贤殿恐不安全。”
“你要用他做人质?”
“必要时,是的。”
曹丕沉默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追随父亲多年、如今又辅佐自己的谋臣,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司马懿太冷静,太理智,冷静到可以牺牲任何人,理智到可以算计一切。
“若林朔不顾儿子死活,执意攻城呢?”
“那他就是不仁不义,天下共讨之。”司马懿抬起眼,“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武帝(曹操)为成大业,不也”
“够了!”曹丕打断他,疲惫地摆手,“你退下吧。白马书院 哽欣嶵筷朕累了。”
“诺。”司马懿行礼退出。
殿门关上,曹丕独坐在昏黄的烛光里。他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曹操在铜雀台上,指着北方说:“孤一生征战,杀人无数。但孤不后悔——因为只有一统天下,才能止戈。”
那时他还不懂。现在他懂了,但也晚了。
“父王”他喃喃自语,“您说,是儿臣不如林朔吗?还是这天下,本就该换种活法了?”
无人回答。只有窗外风声呜咽,像是无数亡灵在哭泣。
同一时间,许都西城,废宅密室。
承业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他梦见自己被关在铁笼里,笼外是熊熊大火,父亲在火海那头伸手,却怎么也够不到。
“做噩梦了?”墨明的声音从暗处传来。老人正在调试一架巴掌大的机弩,动作精准如绣花。
“嗯。”承业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墨爷爷,我们还要躲多久?”
“等到天亮。”墨明放下机弩,“天亮后,许都必有大变。届时混乱,我们或可趁乱出城。”
“大变?什么大变?”
墨明沉默片刻,低声道:“老朽夜观星象,帝星晦暗,恐有天子驾崩之兆。”
承业虽年幼,但也懂“天子驾崩”的意思。他想起龙榻上那个咳嗽不止的魏帝,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那是敌人,但也是个可怜人。
“仓舒哥哥能赶回来吗?”
“应该能。”墨明看了看密室角落的沙漏,“按计划,他此刻该已潜回城中。只是城中戒严,寻来不易。”
正说着,密室顶板忽然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这是约定的暗号!
墨明眼睛一亮,扳动墙上的机关。顶板滑开,一个人影轻盈落下,正是曹冲。他一身夜行衣,脸上沾着灰土,但眼睛亮得惊人。
“仓舒哥哥!”承业扑过去。
曹冲抱住他,快速检查了一遍:“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就是脚崴了一下。”承业摇头,“墨爷爷救了我。”
曹冲向墨明深深一揖:“谢先生救命之恩。”
“分内之事。”墨明摆手,“外面情况如何?”
!“乱了。”曹冲神色凝重,“司马懿以‘防华国细作’为名,全城戒严。宫中禁军已换防,现在把守各门的,都是司马家的私兵。”
“司马懿要动手了?”
“不是要动手,是已经动手了。”曹冲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我刚从司马府偷出来的——他拟的‘新朝官员名录’,上面没有曹氏宗亲,全是司马氏和其党羽。还有废帝诏书的草稿。”
废帝!墨明倒吸一口凉气:“他要废了陛下,自立?”
“不,他不会这么急。”曹冲冷笑,“他会先立个傀儡——可能是曹叡(曹丕之子),也可能是其他年幼宗室。待时机成熟,再行禅让。”
好毒的计策!墨明沉默片刻,问:“冲公子,你打算如何?”
“我要进宫。”曹冲斩钉截铁,“趁司马懿还未完全控制宫禁,我要见王兄最后一面。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太危险了!宫中现在”
“正因为危险,才必须去。”曹冲看向承业,“而且,我要带承业一起。”
“什么?!”墨明大惊,“世子身份特殊,进宫等于自投罗网!”
“正因为他身份特殊,司马懿才不敢轻易动他。”曹冲分析道,“林公大军在外,若世子死在宫中,华国必倾国来攻。司马懿现在要的是平稳过渡,不会节外生枝。”
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我要让王兄亲眼看看,他汲汲营营、不惜引胡兵也要争夺的天下,在一个十岁孩子眼中,是什么样子。”
这话说得深沉。墨明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智慧与担当。
“好。”老人最终点头,“老朽陪你们去。这些年攒下的机关玩意儿,也该派上用场了。”
子时三刻,宫城西侧门。
把守的司马家私兵正昏昏欲睡,忽然听见一阵奇异的“嗡嗡”声。循声望去,只见夜空中飘来几个光点,像是萤火虫,但更大,更亮。
“那是什么?”一个士兵揉揉眼睛。
话音未落,光点忽然加速俯冲!“轰”的一声,在宫门前炸开——不是火药,是烟雾,浓得化不开的白烟!
“敌袭!敌袭!”士兵们慌乱起来。
趁此混乱,三条黑影从墙根阴影中窜出,悄无声息地翻过宫墙——正是曹冲、承业和墨明。墨明手中握着个铜管,管口还在冒烟,显然刚才的“萤火虫”是他放的。
“这是‘烟雾弹’,天工院的新玩意儿。”墨明低声道,“只能维持一刻钟,快走!”
三人熟门熟路地在宫巷中穿行。曹冲在宫中长大,每一条路都记得清清楚楚;墨明则凭着机关术,避开了几处暗哨。
快到寝殿时,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曹冲连忙拉着承业躲进假山后,墨明则悄无声息地攀上廊柱,隐在阴影里。
来的是两个宦官,提着灯笼,边走边低声交谈:
“陛下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太医说了,就这一两个时辰的事。司马大人已在偏殿等候,只等陛下咽气,就宣读遗诏。”
“遗诏?不是说陛下神智不清,无法立诏吗?”
“你傻啊?陛下不能立,司马大人还不能‘代立’吗?”
声音渐远。假山后,曹冲脸色煞白。他虽料到王兄病重,却没想到这么快。
“仓舒哥哥”承业小声问,“魏帝要死了吗?”
曹冲咬牙:“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死。”
他拉着承业,加快脚步。寝殿就在前方,但殿门外守着十余名甲士,都是生面孔。
硬闯肯定不行。曹冲正焦急,墨明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是个巴掌大的木盒,盒盖上有几个小孔。
“这是什么?”承业好奇。
“迷香盒。”墨明压低声音,“点燃后,香气无色无味,吸入者半刻钟内昏睡。只是对我们也有效,必须屏息快速通过。”
曹冲点头:“我数三声,一起冲。”
“一、二、三!”
墨明点燃迷香,将木盒滚向殿门。甲士们发现异常,正要查看,却已吸入香气,一个个软软倒下。
三人屏息冲过殿门,进入寝殿。殿内药味浓烈,曹丕躺在龙榻上,胸膛微弱起伏,已是弥留之际。
“王兄!”曹冲扑到榻前。
曹丕艰难地睁开眼,看见是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仓舒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曹冲握住兄长枯瘦的手,“王兄,您撑住,太医”
“没用了。”曹丕摇头,目光转向承业,“这这孩子”
承业上前,学着大人的样子行礼:“魏帝陛下。”
曹丕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像真像林朔。眼神干净,脊梁挺直不像朕,一辈子活在猜忌里。”
他喘息着,对曹冲道:“仓舒,你你说得对。朕错了大错特错。这天下不该是这样的”
“王兄”
“听朕说。”曹丕用尽力气,“司马懿不可信。但但曹氏不能亡。你你要活下去,带着曹氏血脉活下去。若林朔真能开创太平就就归附他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这话等于承认了失败。曹冲泪水夺眶而出:“王兄,您别说了,养病要紧”
“没时间了。”曹丕看向承业,“孩子,你你过来。”
承业走近。
曹丕从枕下摸出一块玉佩——是魏国的传国玉玺的副玺,虽是仿制,却也是天子信物。
“这个给你。”他将玉佩塞到承业手中,“告诉林朔朕认输了。但请他善待百姓善待曹氏”
话未说完,手已垂下。
“王兄!王兄!”曹冲嘶声呼唤,但榻上的人已没了气息。
魏帝曹丕,崩于兴华六年二月初八,子时三刻,年三十八岁。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司马懿的人听到动静赶来了。
“快走!”墨明拉住曹冲。
但曹冲却不动。他擦干眼泪,将曹丕的尸身摆正,拉过锦被盖上。然后起身,整了整衣冠,对承业道:“承业,怕吗?”
承业握紧那块玉佩,摇头:“不怕。”
“好。”曹冲牵起他的手,“那我们就堂堂正正走出去。”
殿门被撞开。司马懿带着数十甲士冲入,看见榻上已无气息的曹丕,又看见殿中站着的曹冲和承业,脸色变了又变。
“冲公子,”他沉声道,“陛下驾崩,你在此作甚?”
“送王兄最后一程。”曹冲平静道,“仲达先生,王兄临终有言——传位于太子曹叡,由先生辅政。”
这是假传遗命,但司马懿无法反驳——他总不能说“陛下没来得及立遗诏就被我控制了”。
“臣遵旨。”司马懿深深一躬,眼中却闪过寒光,“只是如今宫中混乱,为安全计,请冲公子和世子殿下暂居偏殿,待新君即位,再行安置。”
这是要软禁。曹冲知道,一旦进了偏殿,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
但他没有选择。四周都是甲士,墨明的机关也已用尽。
“好。”他坦然道,“就依先生。”
就在甲士上前要带走他们时,宫外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轰鸣声!
“轰——!轰——!轰——!”
不是一声,是连绵不绝的炮声!而且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司马懿厉声问。
一名校尉仓皇冲入:“大人!城外城外出现大军!打着‘华’字旗!已在轰击城门!”
林朔来了!来得这么快!
承业眼睛一亮:“是爹爹!爹爹来了!”
曹冲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看向司马懿,微微一笑:“仲达先生,看来您要忙的事,还很多。”
司马懿脸色铁青,却迅速恢复冷静:“关闭宫门!调禁军上城防守!至于你们”他盯着曹冲和承业,“先押入偏殿,严加看守!”
甲士们上前。但就在这时,异变又生——
寝殿的几扇窗户忽然同时炸开!不是被外力破坏,是从内部炸开的!木屑纷飞中,数道黑影破窗而入,落地无声,却是十几名黑衣剑客,个个身手矫健。
“保护公子!”为首一人喝道,声音竟是个女子。
曹冲一怔,随即认出——那是吕玲绮麾下的“英姿”女兵!她们何时潜入许都的?!
女兵们剑法凌厉,瞬间放倒数名甲士。墨明也趁机放出最后几个机关——几枚铁蒺藜滚出,绊倒追兵。
“走!”女兵首领拉起曹冲和承业,破窗而出。
司马懿大怒:“追!格杀勿论!”
但为时已晚。女兵们显然早有准备,出了寝殿就分散逃离,每人都带着烟雾弹,宫巷中顿时烟雾弥漫。
曹冲被拉着在宫中狂奔,耳边是越来越近的炮声,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乱世将终。
而新时代的曙光,已在地平线上,喷薄欲出。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