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华六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合肥城的灯会办得比往年都盛大。十里长街,千盏花灯,有鲤鱼跃龙门的,有嫦娥奔月的,还有新制的“孔明灯”模样的走马灯,引得孩童们围看惊叫。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城中心广场上那盏三层楼高的巨灯——灯上绘着江淮六郡的地图,每处城池都用小灯标亮,灯火流转时,仿佛整个江淮在夜色中呼吸。
林朔站在官署的望楼上,俯瞰这片他治下九年的土地。身后,陈群捧着厚厚的册子,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主公,五年新政,成效已显。江淮六郡,在籍户四十八万,口二百四十万,较五年前增四成;官仓储粮八百万石,可供三年之需;讲武堂毕业军官三千人,格物学堂出师匠人五千;天工院年产新式农具十五万件,连发弩三万架,霹雳炮五百门”
数字是冰冷的,但背后是数百万人的温饱,是孩童的读书声,是老农摸着新犁的笑脸。林朔静静听着,直到陈群说到最后:“去岁赋税,折钱六千万,收支相抵,结余八百万。”
“结余的钱,拿出一半来。”林朔忽然道,“一半修路——我要江淮六郡,县县通官道,村村有石路。另一半建医馆。每个县设官医一人,学徒三人,药材由官府统购,平价售予百姓。”
陈群一怔:“主公,这又是大开支”
“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林朔转身,目光如炬,“路通了,货物流通更快,百姓更富;医馆建了,疫病能防,人命能救。这比堆在仓库里生霉强。”
“可是北伐在即,军费”
“军费另筹。”林朔摆手,“我自有办法。”
正说着,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云一身露水,显然是连夜赶回:“主公,边境急报!”
来了。林朔心中一凛。五年之约,昨日到期。
“魏军异动。曹真率军八万,已至谯郡北境;曹仁率军十万,陈兵汝南;夏侯惇率水军五万,出广陵海口。”赵云语速极快,“看架势,是三路齐发,要报五年前彭城之仇。”
“蜀、吴那边呢?”
“刘备命诸葛亮督军五万出汉中,似有取关中之意;孙权按兵不动,但江东水军已沿江布防。”
果然。五年休战,各方都没闲着。曹丕憋着一口气要雪耻,刘备想趁乱取利,孙权继续骑墙。天下这盘棋,又到了落子的时候。
“传令各部,按预案准备。”林朔平静道,“但记住——魏军不动,我们不动。他要战,便战;他要和那就继续和。”
“主公,”贾诩不知何时也上来了,老迈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老臣刚收到许都密报——曹丕病了,病得不轻。”
林朔眼睛一眯:“何时的事?”
“去岁冬就开始了,咳血,太医说是‘劳心过度’。这半年来,政务多交于司马懿、陈群(魏臣)。此次三路出兵,实是司马懿的主意——他想借对外战争,转移内部矛盾,巩固权势。”
“司马懿”林朔喃喃。这个历史上终结了三国的冢虎,这一世,终于要露出獠牙了吗?
“还有一事。”贾诩压低声音,“曹冲的母亲,卞夫人,三日前病逝了。”
林朔手一颤。那位在思归院安静度日的曹魏太妃,终究没能等到儿子接她回许都的那天。
“仓舒知道了吗?”
“尚未告知。老臣怕他”
“该让他知道。”林朔轻叹,“生离死别,是人人都要经历的痛。瞒着,反是害他。”
他望向楼下灯火阑珊处——曹冲正在灯会中,带着承业、承平猜灯谜。少年笑得开朗,已看不出三年前那个在襄阳忧郁的质子模样。
“我去说。”林朔转身下楼。
灯会上,曹冲刚帮承平猜出一个谜底,赢得一盏兔子灯。承平欢喜地抱着灯,承业却盯着远处一盏“八阵图”灯,若有所思。
“仓舒哥哥,你说,诸葛先生的八阵图,真能困住千军万马吗?”
曹冲笑道:“阵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妙的阵,也要看谁用。”
“那要是林公和诸葛先生对阵,谁会赢?”
这个问题让曹冲沉默了。正不知如何回答,林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会对阵。”
两个孩子转身:“爹爹!”“林公!”
林朔摸摸承业的头:“因为我与孔明先生,都想结束这乱世。只是方法不同——他想扶汉室,我想建新朝。但目标一致,便不会为敌。
这话说得坦荡。曹冲深深看了林朔一眼,忽然问:“林公,五年之约已到期,天下又要乱了吗?”
“乱不乱,看人心。”林朔看着他,“仓舒,你母亲想见你。”
曹冲眼睛一亮:“真的?她她肯见我了?”
林朔心中刺痛,面上却平静:“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熙攘的人流,走向思归院。院中很安静,只有几盏素白的灯笼在风中轻晃。卞夫人的房门虚掩着,透出微弱的烛光。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曹冲推门进去,随即僵住了。
榻上,卞夫人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但脸上已无血色。床边小几上,放着一封未写完的信,墨迹已干:“吾儿仓舒,见字如晤。母将去矣,勿悲。在合肥三载,乃母生平最安”
信到此中断。最后一个“安”字,笔画有些歪斜,显然写字的人已无力。
曹冲缓缓跪在榻前,握住母亲冰冷的手,没有哭,只是肩膀微微颤抖。
林朔站在门外,没有进去。有些痛,只能自己扛。
许久,曹冲起身,走到林朔面前,深深一揖:“谢林公让母亲最后的日子,过得安宁。”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林朔轻声道,“她说,在许都半生,见的都是争斗、算计。来合肥后,反而清净了。她最喜欢去学堂,看孩子们读书,说那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曹冲点头,眼中泪光闪烁:“母亲信里说,若我将来有机会,让我让我留在合肥。她说,这里干净。”
这话说得隐晦,但林朔听懂了——卞夫人看透了许都的污浊,不希望儿子再回去趟浑水。
“你如何打算?”他问。
曹冲沉默良久,抬头时,眼神已变得坚定:“我想回许都。”
林朔一怔。
“不是回去争权。”曹冲解释,“是回去救人。王兄病了,魏国内部必乱。那些忠于汉室的老臣,那些无辜的百姓,还有曹氏其他子弟。他们不该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少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林公教过我,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姓曹,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林朔看着他,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彭城,那个在船上流泪的少年。如今,少年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担当。
“你想怎么做?”
“我要回去,劝王兄罢兵。”曹冲道,“若劝不动至少,我要护住该护的人。”
“很危险。”
“我知道。”曹冲笑了,笑容里有超越年龄的沧桑,“但总得有人去做,不是吗?”
林朔默然。良久,他解下腰间玉佩——那是糜贞送他的平安符,跟了他九年。
“带着这个。若在许都有难,持此佩到城南‘墨香阁’,那里有我的人。”
曹冲双手接过,郑重收好:“谢林公。另外我想向林公讨两个人。”
“谁?”
“墨明先生,还有”曹冲顿了顿,“承业。”
“什么?!”林朔皱眉,“承业才十岁!”
“正因为他才十岁。”曹冲道,“墨明先生善机关,可助我在许都自保。而承业他是华国公子,若随我去许都,一来可做人质,取信王兄;二来,也是向天下表明,华国无意灭魏,只求太平。”
这是要把自己亲儿子送入虎穴!林朔第一反应是拒绝,但看着曹冲清澈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了——这孩子,是在用最危险的方式,为天下换一线和平的可能。
“承业自己同意吗?”
“我还没问。”曹冲老实道,“但我想他会同意的。他是林公的儿子。”
这话让林朔心中一痛。是啊,承业是他的儿子,从小听着“止戈为武”长大。若为了和平,那孩子
“我去问。”他转身走向灯会,“若他同意,我便准。若他不同意,此事作罢。”
灯会已近尾声,人群渐散。承业正帮一个卖灯的老汉收摊,承平抱着兔子灯在一旁打哈欠。
“承业,过来。”林朔招手。
承业跑过来,小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爹爹,什么事?”
林朔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仓舒哥哥要回许都,想带你一起去。那里很危险,但或许能少打一场仗,少死很多人。你愿意去吗?”
没有隐瞒,没有哄骗,就像对待一个大人那样,把选择权交给他。
承业愣了片刻,转头看向曹冲。曹冲点点头,眼神诚恳。
“要去多久?”承业问。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能带我的小弩吗?”
“能。”
承业想了想,又问:“我去了,真能少死人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林朔实话实说,“但不去,一定不能。”
承业沉默了。十岁的孩子,本不该面对这样的选择。但他从小在讲武堂长大,见过伤兵,听过战事,知道“打仗”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我去。”他最终道,“吕姨娘说,男子汉要担当。我是华国公子,该担当。”
林朔眼眶一热,将儿子拥入怀中:“好孩子。记住——活着回来。爹爹等你。”
“嗯!”承业用力点头。
三日后,合肥城外。
曹冲、承业、墨明,还有二十名精选的护卫,准备出发。糜贞红着眼眶给承业整理衣领,一遍遍叮嘱:“冷了添衣,饿了吃饭,遇事听仓舒哥哥的话”
承业懂事地点头:“娘亲不哭,孩儿很快就回来。”
孙尚香塞给承业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信号烟花’,有危险就放。天工院的新‘热气球’快成了,到时候娘去接你。”
吕玲绮没说话,只是将自己的短剑系在承业腰间:“防身用。记住娘教你的——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林朔最后走到承业面前,蹲下身,握住儿子的手:“承业,爹爹教你最后一课——在敌人地盘上,有时候示弱比逞强更管用。你是孩子,可以哭,可以闹,可以不懂事。明白吗?”
这是教他保命。承业重重点头:“孩儿明白。”
曹冲上马,对林朔深深一揖:“林公放心,冲必以性命护承业周全。”
“你的命也很重要。”林朔拍拍他的肩,“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去吧。”
车队启程,向北而行。晨雾中,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林朔久久伫立,直到吕玲绮为他披上披风:“夫君,回吧。承业会没事的。”
“我知道。”林朔轻声道,“只是忽然觉得,这乱世该结束了。为了这些孩子,也该结束了。”
他转身回城,脚步坚定。
五年的准备,九年的经营,无数人的牺牲,都只为这一件事——终结乱世,开太平。
而此刻,风已起,雷将鸣。
九州大地,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