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五月，江淮的雨季渐歇，阳光开始有些灼人。
天工院“飞天灯”的研发进入了瓶颈期。孙尚香连着三天三夜没合眼，盯着试验场上那架摇摇晃晃的装置，眼睛布满血丝。
“还是不行。”她颓然坐在地上，看着又一次失败的试验——油布气囊只升到五丈高就失去平衡，歪斜着栽下来，若不是下面挂着沙袋减重，恐怕要摔个粉碎。
几名匠人围过来，为首的老匠人叹道：“夫人，不是咱们不尽力。这气囊要轻便，就得用薄油布；可薄了就不结实，风一吹就破。要载重，火炉就得大；火大了，气囊又受不住热”
孙尚香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她抹了把脸，起身拍拍尘土：“再试。换浸桐油的厚绢布，火炉改小，但加个鼓风机关——我去找庞先生要图纸。”
正说着，一名丫鬟气喘吁吁跑来：“夫人，糜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
孙尚香一愣。糜贞很少在她工作时打扰她。
“知道了。”她交代匠人继续试验，匆匆往静心苑去。
苑里，糜贞正对着一封信出神。见孙尚香进来，她将信递过去：“广陵来的，今早刚到。”
孙尚香接过信，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发白。
信是孙权亲笔，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夏侯惇水军出海口，张辽精骑自下邳南下，两路夹击。我军初战不利，退守广陵城。然箭矢将尽，粮草只够半月。妹若念兄妹之情，速请林公发兵来援”
后面还附了张简图，标注着两路曹军的行进路线和兵力部署。
“这是求援信？”孙尚香声音发颤。
糜贞点头，又取出另一封信：“这是官署那边送来的，夫君让我转交你。”
这封信是林朔手书，内容很简单：“广陵危，然合肥兵少，若分兵去救，恐曹操乘虚而入。已令赵云改道东进，佯攻下邳，牵制张辽。另，天工院全力赶制神火飞鸦、连发弩，三日内运往广陵。尚香，你自己斟酌。”
这封信的意思很明白：林朔不会派大军去救，但会给物资支援。至于孙尚香要不要回广陵救兄——他让她自己决定。
孙尚香握着两封信，手在抖。
一边是血脉至亲，一边是夫君大业。
“姐姐，”她看向糜贞，眼中已有了泪光，“我该怎么办？”
糜贞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夫君让你自己斟酌，是因为他知道，这事关你的本心。但姐姐想问你一句——你若回广陵，能做什么？”
“我可以带兵！”孙尚香脱口而出，“英姿骑兵我练过，飞鸦营我也熟悉，我可以”
“你可以冲锋陷阵，可以指挥若定。”糜贞打断她，声音依然温柔，却字字清晰，“但你想想，广陵现在缺的，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女将军吗？”
孙尚香愣住了。
“缺的是箭矢，是粮草，是能扭转战局的利器。”糜贞指向窗外天工院的方向，“而这些，现在只有你能造出来。”
她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卷图纸：“这是夫君昨夜送来的，说是墨家遗篇中关于‘火器’的记载。咸鱼墈书徃 冕沸悦毒他让你看看，有没有能用在广陵战场上的。”
孙尚香展开图纸，只看了一眼，呼吸就急促起来。
图上画着一种管状火器，标注着“火药配方”“发射原理”“射程测算”等字样。虽然很多术语看不懂，但那示意图分明就是——炮。
“这这是”
“夫君说，这叫‘霹雳炮’。”糜贞轻声道，“若能做成，一炮可抵百弩。但图纸残缺，需要天工院自行摸索。”
孙尚香盯着图纸，脑中飞速运转。火药的配方她试过，硝石、硫磺、木炭，比例是关键。发射管要用什么材料？铁管容易炸膛，铜管又太重
她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玄铁！玄铁耐高温，韧性好，可以试试！”
糜贞笑了：“所以你看，你现在最该待的地方，是天工院，不是广陵。”
孙尚香沉默良久，重重点头。
“我明白了。”她收起图纸，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姐姐，帮我个忙——写封信给哥哥，就说就说援军和利器已在路上，让他务必坚守十日。”
“好。”糜贞研墨铺纸，忽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一事。玲绮从寿春来信，说曹军在谯郡边境频繁调动，恐有异动。夫君已令高顺率陷阵营北上增援，但”
她欲言又止。孙尚香明白——合肥现在真的空虚了。赵云东进，高顺北上，城中只剩讲武堂的新兵和少量戍卫部队。
“我这就回天工院。”孙尚香起身，“三日，给我三日，我一定把霹雳炮试出来！”
她匆匆离去，背影决绝。
糜贞看着她走远，这才轻轻叹了口气，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又有了。大夫昨日诊出的喜脉，她还没告诉林朔。
乱世之中，新生命的到来本该是喜事。可现在这局势
“娘，”承业摇摇晃晃走过来，抱住她的腿，“香姨哭？”
“没有。”糜贞抱起儿子，轻声道，“香姨只是长大了。”
天工院的灯火，彻夜未熄。
孙尚香把全部匠人分成三班：一班继续改进飞天灯，一班赶制神火飞鸦和连发弩，她自己带最精锐的一班，全力攻关霹雳炮。
“硝七成，硫两成，炭一成——这是夫君给的配方。”她指着桌上的原料，“但我觉得不够，要加点别的东西。”
老匠人迟疑：“夫人，火药危险，乱加东西恐怕”
“所以要试。”孙尚香已经换上工装，挽起袖子，“一点点试，记录每次爆炸的威力。找块空地，做好防护。”
这一试就是一天一夜。
爆炸声不时从城郊试验场传来，合肥百姓起初惊慌，后来听说是在试验新武器，反而有了期待——林公又要造出什么神器了？
第二日黄昏，孙尚香满脸烟灰地回到天工院，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
“成了！”她沙哑着嗓子，举起一个小竹筒，“加了细铁砂的火药，爆炸时铁砂四溅，三丈之内，人马皆伤！”
匠人们围过来看。小税s 耕新最全竹筒里黑乎乎的火药中，果然掺着亮晶晶的金属碎屑。
“但这只是第一步。”孙尚香摊开霹雳炮的图纸，“最难的是发射管。要用什么材料？多厚？如何防止炸膛？”
众人沉默。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经验范围。
正犯难时，门房来报：“夫人，门外有位女先生求见，说是从荆州来，姓黄。”
孙尚香一愣：“黄月英？”
“正是。”
会客厅里，黄月英一身素色襦裙，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她身后跟着两个书童，抬着一口木箱。
“黄夫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孙尚香匆匆洗净脸，换了衣裳出来见客。
黄月英还礼，声音清冷：“冒昧来访，是为请教机关术。孔明先生得林公所赠曲辕犁、连发弩图纸，赞不绝口。月英不才，也制了几样小物件，特来与天工院交流。”
她示意书童打开木箱。里面赫然是一架精密的机关模型——正是改良版的木牛流马，但结构更加精巧，甚至还加了转向机构。
孙尚香眼睛一亮，俯身细看：“这齿轮用的是交错齿？妙啊，这样传动更稳！”
“孙夫人好眼力。”黄月英眼中有了笑意，“听闻贵院在研究飞天之物，月英也带来一份薄礼。”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孙尚香展开，呼吸一滞。
那是一份完整的气囊设计图，标注着尺寸、材料、缝合方法，甚至还有计算升力的公式。
“这这是”
“家传的一些杂学，让夫人见笑了。”黄月英淡淡道，“按此图制作，当可载两人升空，只是方向仍难控制。”
孙尚香激动得手都抖了：“黄夫人，您可解了我的大难题！”
她当即拉着黄月英去看霹雳炮的图纸。两个女子凑在灯下，一个讲发射原理，一个讲材料特性，说到兴起时，竟忘了时辰。
“玄铁虽好，但铸造困难。”黄月英指着图纸，“我观此物，或可用双层管——内层玄铁，外层熟铁，中间灌铅，如此既耐高压，又不至过重。”
“那发射时后坐力如何解决？”孙尚香追问。
“加装支架，埋入土中。或者”黄月英想了想，“装在车上，发射时车轮卡死。”
两人越说越投机，从霹雳炮说到飞天灯，又从飞天灯说到水车、风车、记里鼓车许多孙尚香苦思不得其解的难题，黄月英往往一点就透。
“黄夫人大才！”孙尚香由衷赞叹，“若能长留合肥，我愿以天工院副令相聘！”
黄月英却摇头：“月英此来，只为交流，不为投效。孔明先生待我以诚，我岂能背之？”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若孙夫人不弃，月英愿在合肥盘桓月余，协助研制霹雳炮——此物若成，可救江东之危，也算全了孙刘林三方同盟之义。”
孙尚香大喜：“如此甚好！我这就为夫人安排住处！”
当夜，林朔从官署回来，听闻黄月英到来，也是惊喜。
“孔明夫人亲至，是我江淮之幸。”他在书房接见黄月英，以礼相待，“夫人所需一应物品，尽管开口。”
黄月英依旧戴着面纱，只微微颔首：“林公客气。月英此来，一是为机关术交流，二是”她顿了顿，“替孔明先生传句话。”
“哦？”
“曹军攻广陵，非只为江东。”黄月英声音压低，“曹操真正想要的，是切断江淮与江东的联系，令林公孤军奋战。孔明先生已在荆州整军，若广陵危急，可发兵相助，但”
她抬眼看向林朔：“但请林公答应一事——将来天下三分，荆州当为汉室宗亲所有。”
这话说得直白。林朔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刘皇叔仁义布于四海，若将来真能重兴汉室，我林朔愿为肱骨之臣。”
！这话答得巧妙，既没承诺让出荆州，又给了刘备面子。
黄月英深深看了他一眼：“林公之言，月英定当转达。”
她告退后，林朔独坐书房，陷入沉思。
黄月英的到来，是意外之喜。有她协助，霹雳炮的研制必定加快。但她也代表了诸葛亮的态度——帮忙可以，但要讲条件。
乱世之中，没有纯粹的盟友。
正思索间，贾诩悄然而入。
“主公，广陵最新战报。”老谋士递上密信，“孙权退入城中，闭门死守。张辽骑兵已到广陵西郊，与夏侯惇水军形成合围。赵云将军佯攻下邳，牵制了部分守军，但效果有限。”
林朔快速浏览战报，眉头紧锁。
“文和先生，依你看，广陵还能守多久？”
“若无外力介入，最多十日。”贾诩分析，“城中粮草将尽，箭矢短缺。张辽用兵果决，一旦完成合围，必是雷霆一击。”
“外力”林朔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几个点上移动，“荆州军就算要动，也需时间。我们这边高顺在寿春不能动，于禁在谯郡要防曹操，讲武堂新兵不堪大用”
他忽然停住，看向贾诩：“先生，若用飞天灯运火药入城，可行否？”
贾诩一怔：“主公是说”
“广陵被围，陆路水路皆断。但天上呢？”林朔眼中闪着光，“若能用飞天灯，夜间悄无声息地将火药、箭矢运入城中，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可飞天灯尚未成功”
“那就让它成功。”林朔斩钉截铁，“传令天工院，所有资源优先供应飞天灯研制。告诉孙尚香和黄夫人——三日，我只给三日。”
天工院里，灯火彻夜通明。
有了黄月英的图纸和指导，飞天灯的研制突飞猛进。厚绢布浸桐油，缝制成巨大的气囊；轻竹编成吊篮，下方悬挂特制的油炉；控制绳索、鼓风机关、甚至简单的方向舵——一样样被制造出来。
第三日黎明，第一架完整的飞天灯立在试验场上。
气囊高五丈，宽三丈，在晨风中微微鼓动。吊篮里站着孙尚香和黄月英，两人皆是一脸凝重。
“点火。”孙尚香下令。
匠人点燃油炉，热气涌入气囊。渐渐的，飞天灯开始摇晃，离地
一寸，一尺，一丈。
“起来了！”场外响起欢呼。
飞天灯缓缓升空，升至十丈、二十丈、三十丈最后停在五十丈的高度，在晨光中静静悬浮。
孙尚香看着脚下越来越小的合肥城，看着远处蜿蜒的淮河，看着天边初升的朝阳，忽然热泪盈眶。
“成了真的成了”
黄月英却冷静地测试着各项数据：“升力足够，可载重三百斤。稳定性尚可，但风向突变时仍有倾覆风险。需加装稳定翼”
她记录完毕，看向孙尚香：“孙夫人，此物可命名了。”
孙尚香抹去眼泪，想了想：“就叫‘孔明灯’吧。”
“嗯？”
“若无黄夫人和孔明先生的图纸，此物难成。”孙尚香真诚道，“就叫孔明灯，以记二位之功。”
黄月英一怔，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扬起。
“那便依夫人。”
两人操纵孔明灯缓缓降落。刚落地，林朔已带人赶到。
“好！好一个孔明灯！”他抚掌大笑，“尚香，黄夫人，你们立了大功！”
孙尚香跳下吊篮，迫不及待道：“夫君，今夜就能试运物资！先运三架孔明灯，每架载火药百斤，箭矢五百支，从合肥到广陵三百里，一夜可至！”
林朔却摇头：“不急。先试短途——从合肥到巢湖水寨，往返百里。要测试夜间飞行、定点降落、物资装卸。一切稳妥后，再往广陵。”
他看向黄月英，郑重一礼：“此番多亏夫人相助。林朔铭记在心。”
黄月英还礼：“林公客气。月英既来，自当尽力。只是”她顿了顿，“孔明灯虽成，但终究是权宜之计。广陵之围，仍需实兵解困。”
“我明白。”林朔望向东方，“所以霹雳炮的研制，更要加快。有了此物，广陵守军才有反攻之力。”
正说着，一骑快马飞驰而来，信使滚鞍下马，急报：
“主公！谯郡急报！曹军大将徐晃率军两万，突然南下，已破谯郡北境三县！于禁将军正率军阻击，但兵力悬殊，请求援军！”
众人脸色骤变。
林朔深吸一口气：“果然曹操的真正目标，还是我们。”
他看向贾诩：“文和先生，你怎么看？”
贾诩沉吟道：“徐晃攻谯郡，张辽围广陵，曹仁在东边牵制臧霸曹操这是三路齐发，要让我们首尾不能相顾。”
“那就让他顾不过来。”林朔眼中寒光一闪，“传令：一，高顺从寿春分兵五千，急援谯郡；二，孔明灯今夜试飞，明晚正式往广陵运物资；三”
他看向孙尚香和黄月英：“霹雳炮还要多久能试射？”
孙尚香咬牙：“再给我五日！”
“三日。”林朔道，“三日后，我要看见能用的霹雳炮——哪怕只有一架。”
“诺！”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林朔独自站在试验场上，看着那架巨大的孔明灯在晨风中微微摆动。
乱世如炉，他在炉中淬炼。
而炉火，正越来越旺。
（第一百零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