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八年四月,谷雨。
江淮的雨季来得比往年早些。绵绵细雨连着下了七八日,淮河水位涨了三尺,合肥城外的官道上泥泞不堪。
但天工院“格物坊”的试验场里,却是一片火热景象。
孙尚香挽着袖子,长发简单束在脑后,正指挥匠人调试一架两人高的机械。那机械形似巨弩,却有六个并排的发射槽,后方连着个转轮式的装填机构。
“再试一次!”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装填速度要再快!”
匠人转动绞盘,六支三尺长的弩箭被依次推入槽中。孙尚香按下机括——“嗤嗤嗤”六声连响,弩箭破空而出,百步外的包铁木靶被射得木屑纷飞。
“成了!”孙尚香欢呼,转身时差点撞进一个人怀里。
林朔不知何时来了,正含笑看着她。
“夫君!”孙尚香眼睛一亮,拉着他看那机械,“你看,六连发的床弩!装填时间比旧式床弩快了三倍,而且可以轮射——这边在发射,那边就能装填,火力不间断!”
林朔仔细打量这架机械。弩臂用的是掺了玄铁的特制木材,弩弦是浸过油脂的牛筋,关键的轴承部位都包着铜套,防水防锈。
“雨天也能用?”他问。
“能!”孙尚香拍着胸脯,“我们做了防水测试,连下三天雨,机括照样灵活。就是弩弦要常换——雨水泡久了会松。”
林朔点头:“先造五十架,配给寿春、汝南、谯郡三地的城防。另外”他想了想,“再做二十架小型号的,能装在马车上移动的。”
“车载弩?”孙尚香眼睛更亮了,“这个好!行军时能随军机动,扎营时就是移动箭塔!”
“就是这个意思。”林朔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孙尚香脸一红,却没躲,反而往前凑了凑:“不辛苦,有意思着呢。就是”她顿了顿,“就是有时候想,要是哥哥能看见这些,该多好。”
她说的是孙权。林朔心中微动:“想家了?”
“有点。”孙尚香低头摆弄着衣角,“前日收到嫂嫂来信,说哥哥在广陵练兵,好像好像要和曹操打起来了。”
这消息林朔也知道。孙权趁曹仁东征臧霸,在广陵集结水军,摆出要北攻徐州的架势。这既是履行同盟义务牵制曹操,也是想趁机扩张。
“你担心他?”林朔问。
孙尚香犹豫了一下,摇头:“哥哥能照顾好自己。我就是想要是咱们的机关术能帮上他就好了。”
林朔笑了:“已经帮了。上月送去广陵的二十架神火飞鸦,你哥哥不是回信说‘大善’吗?”
“那倒是。”孙尚香也笑了,随即又想起什么,“对了夫君,木牛流马的改良版出来了,要不要看看?”
两人正要往隔壁工坊走,一名亲卫匆匆赶来,附在林朔耳边低语几句。
林朔脸色微变。
“怎么了?”孙尚香察觉有异。
“没事。”林朔拍拍她的手,“你先忙,我回官署一趟。”
转身时,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
官署议事厅里,贾诩、庞统已在等候。见林朔进来,贾诩递上一封密信。
“许都来的消息。”老谋士的声音低沉,“曹操将于禁的家眷‘请’去许都了。”
林朔接过信,快速浏览。信是潜伏在许都的细作传回的,说三日前,一队虎豹骑突入泰山郡华县,将于禁的老母、妻儿“接”走,名义上是“丞相念旧,欲厚待功臣亲属”,实则软禁在许都西郊一处别院。
“于禁知道了吗?”林朔问。
“尚未告知。”贾诩道,“老臣以为,此事需慎重。”
庞统拍案怒道:“曹孟德这是阳谋!他知道于禁重情,故意拿家眷做要挟,想让于禁阵前倒戈,至少也是心生疑虑,不敢全力效忠主公!”
林朔沉默。他想起历史上于禁的结局——襄樊之战投降关羽,晚节不保,最后被孙权送回曹魏,遭曹丕羞辱而死。这是个把名节看得比命重的人,但也是个孝顺之人。
“文则(于禁字)现在何处?”他问。
“在谯郡协助陈登整训守军。”庞统答道,“按计划,五日后回合肥述职。”
林朔沉吟片刻:“等他回来,我亲自与他说。”
“主公!”庞统急道,“万一他”
“没有万一。”林朔打断他,“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当初就不会收降他。文则不是反复小人,他心里有杆秤——是曹操先负他在先。”
贾诩缓缓点头:“主公所言极是。况且”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此事未必不是机会。”
“哦?”
“于禁家眷在许都,看似是曹操的筹码,但反过来想——这也是曹操的软肋。”贾诩捋须道,“他能‘请’人去,咱们就不能‘请’人回吗?”
林朔心中一动:“先生是说”
“许都西郊别院,守卫再严,也有疏漏。”贾诩声音压得更低,“老臣在许都还有些旧关系,或许可以想想办法。”
!庞统眼睛亮了:“若能救出于禁家眷,不但能彻底收服于禁,还能狠狠打曹操的脸!”
“此事需从长计议。”林朔却摇头,“曹操不是傻子,他既敢这么做,必有防备。贸然行动,反而可能害了于禁家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细雨如丝,远处讲武堂的操练声隐约可闻。
“先稳住文则。”林朔转身,“家眷的事,慢慢想办法。眼下更重要的是”
他摊开地图:“曹仁在东边与臧霸对峙,广陵那边孙权又蠢蠢欲动。你们说,曹操下一步会怎么走?”
庞统凑到地图前,手指在几个点上移动:“曹仁三万军在琅琊,广陵对面是夏侯惇的两万守军。许都周边,能调动的机动兵力不超过五万。”
他抬起头:“主公,曹操若想破局,最好的办法不是分兵来打我们,而是”
“集中力量,先打垮一路。”林朔接口,“而且一定会挑最弱的那一路打。”
三人目光同时落在地图上一个位置——广陵。
“孙权新得广陵,根基未稳。且江东水军虽强,陆战却弱。”贾诩分析道,“若我是曹操,会令夏侯惇死守,同时密调精锐,从下邳南下,绕到广陵侧后,与夏侯惇前后夹击。”
庞统倒吸一口凉气:“若如此,孙权必败!广陵一失,江淮与江东的联系就被切断了!”
“所以不能让他得逞。”林朔手指敲着地图,“我们要做的,是让曹操不敢全力攻广陵——或者说,让他攻广陵时,要担心自己的后背。”
“主公的意思是”
“佯攻许都。”林朔眼中闪过锐光,“让赵云率五千精骑,北出汝南,做出直扑许都的架势。曹操多疑,必不敢让许都空虚。”
贾诩抚掌:“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主公此计大妙!只是赵云将军一走,合肥防务”
“无妨。”林朔道,“高顺的陷阵营还在,讲武堂新训的士卒也能顶上。况且”
他看向窗外雨幕:“真到了紧要关头,我也能披甲上阵。”
这话说得平淡,却自有一股豪气。庞统心中激荡,抱拳道:“统愿随子龙将军北上,为主公献计!”
“不。”林朔摇头,“士元你另有重任。”
他指着谯郡:“陈登新附,谯郡人心未稳。你带我的亲笔信去,协助陈登整备防务,同时秘密调查谯郡周边的曹军动向。我总觉得,曹操在谯郡方向,也该有动作。”
庞统肃然:“诺!”
计议已定,贾诩和庞统各自去准备。林朔独自留在厅中,又看了一遍于禁家眷的消息。
救,还是不救?
救,风险太大,可能落入曹操陷阱。
不救,寒了于禁的心,也寒了未来可能归附者的心。
正思忖间,亲卫来报:“主公,糜夫人请主公回静心苑用午膳,说是有要事相商。”
林朔一怔。糜贞很少在白天找他,更别说用“要事相商”这样的字眼。
“知道了。”他起身,换了身常服,撑伞往静心苑去。
苑里,糜贞已备好一桌清淡小菜。见林朔进来,她屏退左右,亲自为他布菜。
“夫君先吃饭。”她温声道,“吃完再说事。”
林朔看她神色如常,心中稍安。两人默默用膳,窗外雨声淅沥,倒有几分寻常夫妻的安宁。
饭毕,糜贞取出一封信,递给林朔。
“这是今早收到的,从泰山郡来。”
林朔展开信,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变了。
信是于禁的妻子亲手所写,字迹娟秀,却透着决绝:
“妾与婆母、幼子已至许都,丞相待之以礼,然实同囚禁。闻外子归附林公,妾心甚慰。夫为将者,当以忠义为先,岂可因家小而废大节?妾等虽死无恨,唯愿外子竭诚效主,勿以妾等为念”
后面还有于禁老母的几句口述:“老身年过花甲,死不足惜。吾儿当知,曹公昔疑汝而降职,林公今信汝而托以重任。孰恩孰义,汝自辨之。”
信末附了一行小字:“此信乃买通仆妇传出,阅后即焚。”
林朔握信的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历史上的于禁,投降关羽后,在江东受尽羞辱,最后被送回曹魏,曹丕命人画下他跪地求饶的壁画,于禁见后羞愧而死。
这样一个把名节看得比命重的人,他的家人,竟能写出“虽死无恨”这样的字句。
“贞儿,”林朔声音沙哑,“这信你怎么看?”
糜贞轻声道:“妾不懂军国大事,但懂人心。于夫人能写出这样的信,说明于将军家教甚严,一门忠烈。这样的人,若因家眷受制而心生异志,反倒不配称为‘忠义’了。”
她顿了顿,看着林朔:“夫君,妾以为,此事当坦诚告知于将军。信也要给他看——不是要挟,是让他知道,他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人。”
林朔沉默良久,缓缓点头。
“你说得对。”他握住糜贞的手,“只是终究不忍。”
“乱世之中,谁人无憾?”糜贞反握他的手,掌心温热,“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正说着,外间传来脚步声。孙尚香的声音响起:“姐姐,我带了新做的点心咦,夫君也在?”
她掀帘进来,见两人神色,一愣:“出什么事了?”
林朔将事情简单说了。孙尚香听完,柳眉倒竖:“曹孟德忒不要脸!打不过就用这种下作手段!”
她想了想,忽然道:“要不我去救?”
“胡闹。”林朔瞪她,“许都龙潭虎穴,你去送死吗?”
“我又不傻。”孙尚香撇嘴,“我可以扮作商队,带几个精干护卫,混进许都探探路。再说了,我对机关熟悉,说不定能想出什么法子”
“不行。”林朔断然拒绝,“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们都不许插手。”
他少有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孙尚香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人家也是想帮忙嘛”
糜贞打圆场:“尚香妹妹有心了。不过夫君说得对,此事凶险,需从长计议。”
她起身去端点心,孙尚香趁机凑到林朔身边,低声道:“夫君,其实我有个想法。”
“嗯?”
“天工院最近在试制一种‘飞天灯’。”孙尚香眼睛发亮,“用油布做气囊,下面吊个篮子,点上火就能飞起来。虽然还不稳,但要是改进改进,说不定能”
她做了个飞越城墙的手势。
林朔心中一动。热气球?这时代就能做出来?
“能载重多少?能飞多高?能控制方向吗?”他连珠炮般问。
孙尚香被问住了:“现在现在只能载一个人,飞十几丈高,方向看风向。”
那就是还不能实用。林朔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这已经是划时代的突破了。
“继续研究。”他郑重道,“要钱要人,直接找我批。但记住,此事绝密,除天工院核心匠人外,不得外传。”
孙尚香用力点头:“我明白!”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林朔见雨势稍歇,起身回官署。走到苑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糜贞和孙尚香并肩站在廊下,一个温婉,一个明艳,都在目送他离去。
这画面让他心头一暖,也一紧。
他要守护的,不只是这万里河山。
五日后,于禁回到合肥。
林朔在书房单独见他,将那封信递过去。
于禁看完,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朔以为他会痛哭,会暴怒,会请战去救家人。
但他没有。
这位以严谨着称的将军,只是缓缓将信折好,双手奉还。
“主公,”他的声音很平静,“末将既已效忠,便不会因私废公。家母、拙荆所言,正是末将心中所想——为将者,忠义为先。”
林朔看着他:“你不想救他们?”
“想。”于禁抬头,眼中血丝密布,“但末将更知道,此刻若冲动行事,不但救不了人,反而会坏了主公大计。曹操此举,就是要乱末将之心。末将不能让他得逞。”
林朔心中震撼。这才是真正的名将——能克制私情,以大局为重。
“文则,”他起身,走到于禁面前,“我向你保证,终有一日,我会让你的家人平安归来。在那之前”
他解下腰间佩剑,递过去:“此剑名‘镇岳’,随我征战多年。今日赠你,望你持此剑,为我镇守北疆。”
于禁跪地,双手接过:“末将誓死不辱使命!”
【叮!于禁忠诚度提升至100(死忠)】
【获得特殊效果:于禁统率部队防御力+20,逆境士气不易崩溃】
【触发羁绊“泰山之重”时,全军防御力额外+10】
系统的提示在耳边响起。林朔扶起于禁,心中既感慨,又沉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于禁是真的把命交给他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不负这份信任。
又过了三日,赵云率五千精骑悄然北上。同日,庞统带着二十名护卫,轻装简从赶往谯郡。
合肥城看似平静,但暗地里,各种准备都在加紧进行。
讲武堂的课程从每日六个时辰加到八个时辰;天工院灯火通明,匠人们三班轮换;高顺的陷阵营开始演练巷战、守城战;连静心苑里,糜贞都在悄悄清点存粮、药品,组织丫鬟婆子学习简单的医护。
所有人都感觉到——风暴要来了。
而此刻的许都,丞相府。
曹操看着最新送来的军报,眉头紧锁。
“林朔派赵云北上,疑似要攻许都?”他冷笑,“虚张声势。”
郭嘉咳嗽着,低声道:“丞相不可不防。赵云骁勇,若真让他冲到许都城下”
“他冲不到。”曹操手指敲着地图,“我已经令曹洪率军一万,在颍阴布防。赵云若来,必遭阻击。”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倒是广陵那边时机差不多了。”
程昱会意:“丞相是说,可以动手了?”
“嗯。”曹操点头,“令夏侯惇,五日后出击,正面牵制孙权水军。再密令张辽,率八千精骑从下邳南下,绕到广陵侧后。两路夹击,我要孙权小儿有来无回!”
“那林朔这边”
“让他蹦跶几天。”曹操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浮沫,“等解决了孙权,再回头收拾他。至于于禁家眷好生看着,这可是钓大鱼的饵。”
他呷了口茶,望向窗外。
春雨还在下,但许都的桃花,已经开了。
乱世如棋,他是执棋人。
这一局,他要通吃。
(第一百零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