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水在晨雾中泛起灰蒙蒙的光。十艘快船如幽灵般贴岸而行,船身新刷的桐油味混着河水的土腥气,在薄雾中弥漫。船队正中央的指挥船上,林朔推开舱门走上甲板,秋寒扑面而来。
“主公,还有三十里。”掌舵的老船工指着前方雾霭,“转过前面河湾,就能望见汝南东门的水寨。”
林朔点头,目光落在岸边掠过的景物上。秋收已过,田垄间堆着草垛,偶尔可见早起的农人担水走过,见到船队也只是漠然一瞥——乱世之中,百姓对兵船早已见怪不怪。
“庞先生呢?”他问。
“在舱里画图呢。”亲卫压低声音,“画了一夜,地上全是纸。”
林朔转身回舱。狭小的舱室内,庞统果然盘腿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几十张草纸,上面密密麻麻标着汝南城的街巷、城墙高度、水门位置甚至还有几处打了红叉。
“士元,你这是——”
“主公请看。”庞统头也不抬,手指点在一处红叉上,“汝南城东水寨,守将是满宠的族侄满伟。此人好酒,每月十五必在水寨旁的‘醉仙楼’宴饮。今日,”他抬眼,眼中血丝密布,“正是十五。”
林朔蹲下身:“你想趁夜袭水寨?”
“不止。”庞统又抽出一张图,上面画着汝南城地下水脉分布,“汝南城建于汝水冲积平原,地下多暗河。前朝修城时,为防洪水,曾在城墙下留了六处泄洪暗渠,每处宽可容人。这些年城池扩建,暗渠多被填埋,但——”他手指重重一点,“东水寨下这一条,三年前曾有渔民用渔网捞出过城中醉仙楼的碗碟。”
林朔瞳孔一缩:“暗渠通城内?”
“通不通,需一试。”庞统咧嘴一笑,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昨夜靠岸补给时,我让斥候买了这个。”
油纸展开,是几只汝南特产的芝麻烧饼,还温热着。
“醉仙楼的烧饼,每日卯时出炉,辰时便售罄。”庞统掰开一块,露出里面的芝麻馅,“主公细看,这烧饼的芝麻,可是汝南东郊李家庄的特产,别处没有。
林朔接过烧饼细看,又闻了闻:“你是说”
“我已派两个机灵的斥候扮作渔夫,今早潜入水寨附近水域。”庞统压低声音,“若暗渠真通城内,此刻该有信了。”
话音未落,舱外传来三声鹧鸪叫——两长一短,正是约定的暗号。
庞统霍然起身,差点撞到低矮的舱顶。两人冲出舱门,见船头已站着两个浑身湿透的汉子,正裹着毛毯发抖,手里却紧紧攥着个竹筒。
“将军,庞先生!”年长些的斥候抹了把脸上的水,“暗渠找到了!入口在水寨西南角的乱石堆下,被水草遮着,宽约四尺,深不见底。我们潜进去三十丈,便听见上头有人声,还有还有芝麻烧饼的香味!”
“可曾暴露?”林朔急问。
“不曾。我们放了只油纸包进去,包了石块,浮到一半便卡住了。但能确定,上头就是醉仙楼的后厨!”
庞统与林朔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精光。
“天助我也。”庞统搓着手,“满伟今夜必醉。主公,给我三百精锐,丑时入暗渠,寅时夺水门。届时大军自外猛攻,内外夹击,水寨必破!”
林朔沉吟片刻:“暗渠狭窄,万一有变”
“那就变。”庞统眼中闪过狠色,“若事不成,我便在醉仙楼放火。醉仙楼紧邻粮仓,大火一起,满宠必调兵救火,城外我军照样可趁乱攻城。”
这计太险。林朔盯着地图上那条细细的水脉标记,脑中飞快权衡。强攻水寨,即便有“神火飞鸦”,也难免伤亡,且会惊动城内守军。暗袭若成,则可悄无声息夺下一门
“赵云。”他忽然道。
“末将在!”赵云从船尾快步走来。
“你率一千弓弩手,今夜子时潜至水寨东岸密林,多备火箭。若见寨中火起,便万箭齐发,压制寨墙守军。”
“诺!”
“吕玲绮。”
吕玲绮抱拳。
“你的骑兵全部下马,改乘快船。一旦水门打开,立刻抢滩登寨,肃清残敌。
“末将领命!”
“高顺。”
“在!”
“你率陷阵营为第二队,待骑兵登岸后即刻跟进,巩固阵地,向城内推进。”
“诺!”
一道道命令下达,船队中响起压抑的传令声。十艘快船在河湾处分散,隐入岸边芦苇荡中。
林朔最后看向庞统:“士元,三百精锐,你需谁带队?”
庞统却摇头:“我亲自去。”
“不可!”林朔断然拒绝,“你是谋士,岂可涉险?”
“正因为是谋士,才更知何时该进,何时该退。”庞统罕见地严肃起来,“暗渠情况不明,需临机决断。主公放心,统虽不才,却也随黄公(黄祖)在江夏打过水战,憋气能撑半柱香。”
林朔还要再说,庞统已转身招呼亲兵:“去,挑三百个水性好的,要会闭气、会使短刃的。再备桐油三十斤,火折子一百个。”
!他回过头,对林朔咧嘴一笑:“主公就在船上等好消息吧。对了——”他从怀中摸出那枚孙尚香给的玉牌,塞回林朔手中,“这宝贝您收好。若我真回不来,替我跟孙夫人说声,欠她的酒,下辈子再还。”
说罢,不等林朔反应,他已钻进船舱准备去了。
林朔握着尚带体温的玉牌,望着庞统的背影,良久无言。
入夜,汝南城东水寨灯火通明。
醉仙楼三层临河的雅间里,满伟已喝得满面红光。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靠着族叔满宠的关系当上水寨守将,平日里最爱摆谱。今夜宴请的是城中几个绸缎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满将军海量!”一个胖商人谄笑着敬酒,“有将军镇守水寨,咱们这些行商的,夜里睡觉都踏实!”
满伟哈哈大笑,一口饮尽杯中酒:“好说好说!不是本将吹嘘,就这水寨,莫说水贼,便是林朔那小儿亲至,也休想”他打了个酒嗝,“休想踏进一步!”
众人纷纷附和。谁也没注意到,雅间窗下的河水里,几个黑影正悄无声息地潜过。
暗渠入口处,庞统第一个钻出水面。他抹了把脸,侧耳倾听——头顶隐约传来丝竹声和劝酒声。
“就是这儿。”他压低声音,对身后陆续浮出的士兵比划手势,“两人一组,沿渠向前。记住,到尽头先别冒头,听我号令。”
三百精锐如游鱼般没入黑暗。暗渠内水流湍急,腐臭扑鼻,不时有老鼠从脚边窜过。庞统一手举着用油布包裹的微弱火折,一手扶着湿滑的渠壁,心中默数步数。
约莫走了一炷香时间,前方传来水声变调——到开阔处了。
庞统示意止步,自己缓缓浮上水面。头顶是木板,缝隙间透出光亮和炒菜的香气。他轻轻推开一块松动的木板,露出一只眼睛。
果然是后厨。两个伙夫正在灶前忙碌,嘴里骂骂咧咧:“都三更了还要加菜,喝不死那帮龟孙”
庞统缩回头,对水下比了个手势。
第一个士兵悄无声息地翻进厨房,捂住伙夫的嘴,短刃在颈间一抹。第二个、第三个三百人如鬼魅般从水槽、从灶下、甚至从柴堆后钻出,迅速控制了整个后厨。
“分三队。”庞统浑身湿透,却目光灼灼,“一队夺楼梯,控制醉仙楼。二队开后门,接应大军。三队随我——”他指向北面,“去粮仓。”
“先生,不是该先夺水门吗?”有军官低声问。
“水门守军见醉仙楼火起,必来救援。”庞统冷笑,“咱们就在粮仓等他们。”
他抽出短刃,刃身在灶火映照下泛着寒光:“记住,动静要小,杀人要快。丑时三刻,准时点火。”
三百黑影分头没入夜色。
丑时三刻,汝南城东粮仓忽然窜起冲天大火!
火借风势,瞬间吞没了三座粮囤。巡夜的守军敲锣狂呼:“走水了!粮仓走水了!”
水寨中的满伟被亲兵摇醒时,醉眼朦胧间只见窗外一片通红。
“将、将军!粮仓起火!”
“什么?!”满伟酒醒了大半,连滚爬爬冲到窗边,一看那火势,腿都软了,“快!快调寨中兵马去救火!粮仓若失,我叔父非砍了我不可!”
水寨守军乱哄哄地集结,朝着粮仓方向涌去。寨墙上只留了寥寥几个哨兵,紧张地望着城内大火。
便在这时,东岸密林中,赵云抬起右手。
一千弓弩手齐齐放箭!
火箭如流星雨般划破夜空,钉在水寨木墙上、哨楼上、泊在岸边的战船上。干燥的木材遇火即燃,顷刻间,水寨也陷入火海。
“敌袭!敌袭!”哨兵凄厉的呼喊被爆炸声淹没——几艘战船上的火药桶被火箭引燃,轰然炸开!
水寨大门轰然洞开。不是被攻破的,是从里面打开的。
庞统站在门口,浑身浴血,手里提着颗人头——正是满伟的副将。他身后,三百精锐已换上曹军衣甲,正砍杀着零星的抵抗者。
“吕将军!”庞统朝河面大喊。
十艘快船如离弦之箭冲出芦苇荡。船未靠岸,吕玲绮已率先跃下,画戟横扫,将两个冲来的曹军拦腰斩断。
“抢占寨墙!打开水门!”
骑兵弃船登岸,如虎入羊群。水寨守军本已大乱,又遭内外夹击,顷刻间溃不成军。
高顺的陷阵营紧随其后登岸,玄铁重甲在火光中泛着幽光,如一道铁壁推向城内。
林朔站在指挥船头,望着已是一片火海的汝南东城,手中令旗缓缓举起。
“全军——”
他顿了顿。脑海中忽然闪过离合肥那夜,糜贞靠在他怀里轻声说“等你”的模样。
令旗挥下。
“攻城!”
战鼓擂响,五千林军如潮水般涌向洞开的汝南东门。而城中央的太守府里,满宠刚披甲出门,便见东面天空已红透半边。
这位以严苛着称的曹魏重臣,第一次脸上失了血色。
他喃喃道:“怎么可能张辽不是说,林朔至少还要三日才到吗?”
亲兵连滚爬爬冲进来:“太守!东门已破!敌军、敌军打进城了!”
满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传令,放弃外城,全部退守内城!另——”他咬咬牙,“派死士出西城,去颍川求援。告诉夏侯渊将军,汝南若失,则许都门户洞开!”
他望向东方,那里杀声震天。
林朔你比传闻中,还要快。
快得可怕。
(第九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