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栓!狗杀才!滚出来!欠衙门的税钱,拖到今日,是真想尝尝老爷板子的滋味吗?!”
声音尖刻,带着一种长期欺压底层百姓而形成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嚣张。
李根柱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这架势,这台词,活脱脱的古装剧里标准反派衙役上门逼债的场景!可当这一切真实发生在眼前,带来的压迫感和恐惧感,是任何电视剧都无法模拟的。
那冰冷的恶意,几乎凝成了实质。
根本不用他反应,就在差役声音落下的瞬间,屋角的阴影里,一个一直佝偻着、几乎缩成一团的黑影猛地动了一下。那是一个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男人,穿着比李根柱身上那件还要破烂的短褐,头发花白,脸上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包裹着骨头。
这就是……李老栓?这身体的爹?
只见李老栓像是被火烧了屁股,连滚带爬地扑出来,因为过于惊慌,甚至被自己绊了一下,几乎是五体投地地摔扑在门口地上的尘埃里。他甚至顾不上疼,立刻挣扎着跪直,朝着门口那几位“爷”拼命磕头。
“咚!咚!咚!”
额头结结实实地撞在坚硬冰冷的泥地上,发出让人心惊肉跳的闷响。几下之后,额头上就已经见红,混合着泥土,显得狼狈又凄惨。
“陈…陈二爷…行行好,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就几日…” 老汉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寒风里抖索,“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娃…娃前几日饿晕过去,刚…刚缓过来点气…地里…地里颗粒无收啊二爷…去年欠的贷还没还上…”
他的话语逻辑混乱,只是反复强调着艰难,企图用最卑微的姿态唤起对方一丝一毫的怜悯。
然而,他面对的是陈二爷。
这位爷的反应是——啐!
一口浓痰精准地吐在李老栓面前不到半尺的地上,脸上的鄙夷和嫌恶几乎要满溢出来。
“放屁!” 陈二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一把刀子,“颗粒无收?那是你们这些穷骨头懒!刁滑!欠债还钱,完粮纳税,天经地义!朝廷等着辽饷剿饷练饷,九边将士等着米下锅,皇上老人家还在宫里节衣缩食呢!由得你们这帮杀才耍赖!”
他身后的差役适时地发出哄笑声,声音刺耳,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对他们而言,这或许就是枯燥差役生活中一点小小的调剂。
那妇人,刚刚还因为儿子苏醒而稍显光亮的眼睛,瞬间又被巨大的惊恐淹没。她慌忙松开李根柱,转身也跪倒在地上,甚至不敢像李老栓那样靠近,只是膝行几步,伸出颤抖的手,虚虚地想要去抱陈二爷的腿,却又不敢真的触碰,只是悬在空中,哀声哭求:
“二爷…青天二爷…不是我们耍赖,是真…真没办法了啊…家里能当的都当了,能卖的…去年冬里实在没法子,丫头也…也卖了…” 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土淌下,冲出两道泥沟,“就剩下这点种粮…您再抬抬手,给我们留条活路吧…求您了二爷…”
“活路?” 陈二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收回腿,仿佛妇人的目光都玷污了他的官靴。他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是从冰窟窿里捞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饿死事小,赋税事大!这话没听过?你们这些穷坯的命值几个大钱?抵得了皇粮国税?!”
他目光像毒蛇一样在屋里扫视,显然对这种哭穷的戏码早已免疫,甚至感到厌烦。
“告诉你们,今儿要么交钱,要么,就跟爷们走一趟衙门大牢!正好县尊老爷催役催得紧,北边修边墙还缺人呢!”
修边墙?那就是去当苦役了!去了那种地方,十个人里能活着回来一个都算祖坟冒青烟!
这话如同死刑判决,让李老栓和妇人彻底瘫软在地,脸上只剩下彻底的绝望。
陈二爷显然没了耐心,眼神一厉,冲着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差役努了努嘴。
那差役狞笑一声,像是终于得到了表演的机会,二话不说,径直就冲向屋里角落那口半埋在地下的、用泥糊着的破缸。他粗暴地掀开上面盖着的破木板,伸手就往里面掏。
“爹!娘!那是粮种!不能动啊!动了咱全家真就只能等死了!” 一个焦急嘶哑的少年声音猛地从门口方向响起。
李根柱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去,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约莫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估计是他这身体的弟弟)刚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想也不想就冲过来想拦那差役。
“滚开!小崽子!” 那名差役骂了一句,抬脚就狠狠踹在那少年的小腹上。
少年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惨叫,整个人像只被踢飞的猫一样倒飞出去,重重摔在院子里,身体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着肚子,额头青筋暴起,除了痛苦的抽气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儿啊!” 妇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连滚带爬地想扑过去。
李老栓也目眦欲裂,挣扎着想爬起来。
“妈的,反了你们了!” 陈二爷骂骂咧咧,水火棍一横,直接拦在李老栓面前,另一个差役也上前一步,拳脚毫不留情地往夫妇二人身上招呼过去,将他们打翻在地。妇人头发被扯得更乱,老汉脸上瞬间多了几道红痕,嘴角溢血。
差役嬉笑着,像是在戏弄圈里待宰的猪羊,享受着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
屋里屋外,几个同样面有菜色、衣着破烂的邻居闻声探头张望,他们的眼神里或许有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麻木和恐惧,只看了一眼,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缩了回去,紧紧关上了自家那并不比李家结实多少的破门。
生怕晚上一刻,这灾祸就会沾染到自己身上。明哲保身,是乱世穷苦人用血泪学会的第一课。
而此刻,那翻粮的差役已经摸到了东西,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瘪瘪的、看起来根本没多少分量的小布袋。他掂量了一下,嫌弃地撇撇嘴,但还是转身递给陈二爷。
“二爷,就这点玩意儿,还不够兄弟们喝顿酒的呢!”
陈二爷接过那种袋,捏了捏,脸上的嫌恶更重了,但蚊子腿也是肉。
“哼,穷鬼!”
李根柱躺在板铺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那对名义上的父母像蝼蚁一样被打倒在地,无力反抗。 看着那少年弟弟因为保护最后的希望而被踹得生死不知。 看着那袋很可能是这家人熬过下一季、活下去的唯一希望被轻易夺走。 听着官吏那“饿死事小,赋税事大”的冰冷讥讽,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耳膜,直抵灵魂。
一股冰冷的、完全不属于这具虚弱身体的火焰,毫无征兆地从他胸腔最深处猛地窜起!瞬间烧遍了四肢百骸,甚至暂时压过了那蚀骨的虚弱和饥饿感!
996福报猝死。穿越。明末。农户。苛政。酷吏。家破人亡。
这几个词在他脑子里疯狂地碰撞、搅拌、最终炸开!
去特么的皇粮国税!去特么的九边将士!去特么的皇上节衣缩食!
这吃人的世道!这根本不给人活路的世道!
他身体的颤抖奇异地停止了。一股绝对的冷静,混合着那股冰冷的、足以焚烧一切的暴怒,主宰了他。
他的目光无声地、极其迅速地扫过混乱的屋内,掠过墙角——那里,靠着一把被遗忘的、锈迹斑斑的镰刀。木柄开裂,刀口钝卷,刃口还沾着干涸的泥块和草屑。
外面差役的呵斥声、父母的哀哭声、得意的狞笑声,似乎突然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遥远。
他动了。
悄无声息地,像一具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从那硌人的板铺上坐起,赤脚踩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没有一丝犹豫,他朝着墙角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但这具身体残存的、对于那件农具的本能记忆支撑着他。
他弯腰,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粗糙、布满锈迹的木柄。锈蚀的金属气息混着干涸的泥土味,钻入鼻腔。
握紧。
“……跟这伙穷磨牙的废什么话!拿了粮食,锁人!带不走活的,死的也得拖去充数…” 陈二爷不耐烦地挥手,将那种袋揣入怀中,转身欲走。
就在他转身,将毫无防备的后颈和侧脸暴露出来的刹那。
李根柱,这个刚刚还奄奄一息、被所有人忽略的存在,猛地从阴影里蹿出!一言不发,双目赤红,全身的力量,连同两个时空、两段人生的所有憋屈、愤怒、绝望,都灌注到了那条握着锈钝镰刀的手臂上!
对着陈二爷那细长的、毫无防备的脖颈,用尽全力,横着挥砍过去!
没有锋刃破体的顺畅,只有一种可怕的、黏滞的、撕裂的阻力,通过木柄清晰地传递到掌心。那感觉,像是砍中了一捆潮湿的老麻绳。
“呃嗬——!”
陈二爷脸上的狞笑和倨傲瞬间凝固,变成极致的惊愕和无法置信。他喉咙里发出一种破风箱般的、极其怪异的嗬嗬声响。一道可怕的、不规则的伤口出现在他脖子上,先是发白,然后鲜血像开了闸的洪水,猛烈地、几乎是喷溅般地涌射出来!
炽热、腥咸、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浇了李根柱一脸、一身!
陈二爷眼珠猛地凸出,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盯着这个突然暴起、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般的少年,手指徒劳地抓向虚空,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重重向后栽倒在尘埃里,四肢还在无意识地、神经质地蹬踹抽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屋里屋外,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差役的嬉笑僵在脸上,瞬间转化为极致的、难以置信的惊恐,呆呆地看着他们那刚刚还威风凛凛、此刻却在地上喷涌着鲜血、迅速失去生命体征的头儿。
李老栓和妻子张着嘴,忘了哭泣,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瞳孔里倒映着他们那刚刚醒来、却如同彻底换了个人般的儿子,以及他脸上身上那淋漓的、刺目的鲜血。
李根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温热的血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淌,滴落在泥土里,他也毫不在意。他抬起手,用破烂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血污被擦开,反而更显狰狞。
他弯腰,从还在微微抽搐的陈二爷腰带上,解下那把原本用于威慑他们的、尺把长的铁尺。冰凉的触感入手沉甸甸,带着原主人的体温。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被血污模糊的眼睛,扫过剩下那个已经完全吓傻、手脚冰凉、抖如筛糠的差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