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11日凌晨，上海法租界边缘，一辆散发着烂菜叶和淤泥恶臭的破板车，在死寂的街巷里被推得吱呀作响，像垂死者的呻吟。冰冷的夜风卷着煤烟味，刀子般刮过苏砚的脸。他斜靠在散发着馊味的菜叶堆里，左肩的伤口被赛金花用撕下的绸衫布条草草捆扎，依旧疼得钻心，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撕裂的神经，冷汗混着污泥不断滑落。铁匠张在前头咬着牙推车，呼哧带喘，每一步都沉重得要把石板路踩碎。
板车上，林默的头枕着苏砚那条没受伤的腿。她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月光下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但让苏砚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的，是她胸口那微弱却已不再飘忽的起伏——像风中残烛，终究没熄灭。那点混杂着奇异果香精和木炭粉的“血清”，竟真的吊住了她一线生机！
“默儿…撑住…快了…就快了…”苏砚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血丝的嘴唇贴着林默冰凉的额头，反复低语，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给自己打气。怀里的算盘硌着他，冰冷的紫檀木触感提醒着他那沉重的身份——“活体钥匙”。父亲的毕生心血，林文轩的以命相托，林默的生死一线，还有…顾慎之…
顾慎之的脸猛地浮现在眼前。仓库里扑过来挡枪的身影，废弃棚屋里昏迷前那焦急的警告…一股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砚，压得他喘不过气。铁匠张那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像钝刀子割在心上。
“老顾…老顾他…”铁匠张一边推车，一边用脏污的袖子狠狠抹着通红的眼睛，声音哽咽，“…替我挡了枪…替我…我他妈就是个废物！连累兄弟…”
“闭嘴！”赛金花冰冷的声音从板车另一侧响起，她架着车辕，脚步有些踉跄，显然也受了伤。她的侧脸在昏暗中紧绷如刀削，沾满污泥和干涸血渍，看不到眼泪，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痛楚。“哭能把他哭回来？省点力气推车！把苏老师和林小姐送出去！这才是老顾…用命换来的！”她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绷紧的琴弦即将断裂。
苏砚的心像被狠狠攥住，疼得窒息。他看着赛金花挺直的、却微微颤抖的脊背，看着铁匠张那宽阔肩膀无法抑制的耸动，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这把该死的“钥匙”！一股混杂着悲愤、自责和滔天恨意的火焰，在他胸腔里无声地燃烧。
就在这时！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破裂的声音，从苏砚腿上的林默口中发出！
苏砚浑身一颤，猛地低头！
只见林默那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紧接着，她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毛，在眼睑下剧烈地颤动起来！眉头痛苦地蹙紧，仿佛在挣脱一个深沉的噩梦！
“默儿？！”苏砚的声音瞬间劈了叉，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林默的脸，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默儿？你能听见吗？是我！苏砚！”
赛金花和铁匠张也立刻停下板车，屏住呼吸，紧张地围拢过来。
在三人灼灼的目光注视下，林默的眼皮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起初眼神涣散、迷茫，如同蒙着浓雾。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在苏砚那张沾满污泥、写满焦急和泪痕的脸上。
“…砚…哥…？”一个微弱得如同蚊蚋、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是我！是我！默儿！”苏砚的眼泪瞬间决堤，滚烫地滴落在林默冰冷的脸颊上，“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他紧紧握住林默冰凉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她。
林默的眼神渐渐清晰，那里面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巨大的困惑。她吃力地转动眼珠，看着周围陌生的黑暗街巷，推着板车的赛金花和铁匠张，还有自己身下这散发着恶臭的烂菜叶…“这…这是哪里？…我爹…爹呢？”她虚弱地问，眼神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依赖和不安。
“爹”这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砚的心上！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眼神痛苦地闪烁了一下，不敢直视林默那双清澈的、带着询问的眼睛。
赛金花别过了脸，沉默如同冰冷的铁幕。
铁匠张也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这死寂和悲怆，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默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悲伤。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她苍白的面颊上滚落，混着苏砚的眼泪，滴在肮脏的菜叶上。
“爹…爹他…”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风中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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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砚心如刀绞，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声音哽咽：“默儿…林先生他…他为了救你…为了守住秘密…他…他…”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防空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上海的夜空！尖锐的声音如同鬼哭狼嚎，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悲伤和呜咽！远处法租界的霓虹灯光瞬间熄灭了大半，整个城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按入了更深的黑暗！
“不好！宵禁！鬼子巡逻队马上就到！”赛金花脸色剧变，眼中瞬间爆发出锐利的精光，所有的悲伤被强行压下，“快！推车！往苏州河边跑！找船！”
警报声如同催命符！三人瞬间从巨大的悲痛中惊醒！铁匠张像头被鞭子抽打的公牛，红着眼睛，闷吼一声，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推着板车在黑暗的街巷里亡命狂奔！赛金花在一旁死死架住车身，防止颠簸甩下虚弱的林默。苏砚抱着林默，将她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尽量挡住可能袭来的流弹和寒风。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警报声在头顶盘旋，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和日语吼叫。板车在坑洼的石板路上颠簸跳跃，每一次颠簸都让苏砚肩上的伤口如同撕裂，冷汗浸透了内衫。林默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无声的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寒冰。
“撑住！默儿！撑住！”苏砚咬着牙，在她耳边低吼，不知是在鼓励她，还是在给自己打气。他低头看着怀中林默苍白脆弱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绝望，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和沉重责任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吉田！血债必须血偿！
“到了！河边！”铁匠张嘶哑地吼了一声，猛地将板车推向一个堆满废弃木箱的昏暗码头角落。浑浊的苏州河水在黑暗中无声流淌，散发着特有的水腥气。几艘破旧的小舢板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赛金花动作快如闪电，将板车藏进木箱堆的阴影里。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河面，迅速锁定了一条系在岸边木桩上、看起来最不起眼、船篷破旧的小舢板。船上似乎没人。
“上那条船！”赛金花低喝，率先冲向岸边。
就在三人架着虚弱的林默，即将靠近那条小舢板时！
“哒哒哒哒——！”
一梭子子弹毫无征兆地从河对岸的黑暗中扫射过来！子弹打在码头的木桩和石板上，溅起一串串刺目的火星！碎木屑和石屑乱飞！
“卧倒！”赛金花反应极快，一把将苏砚和林默扑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子弹擦着他们的头皮呼啸而过！
“狗日的！有埋伏！”铁匠张怒吼着，拔出腰间别着的短柄工兵铲，像头暴怒的狮子，挡在苏砚和林默身前，死死盯着子弹射来的方向！
河对岸的阴影里，几个模糊的身影晃动，枪口的火焰在黑暗中一闪而灭！
“吉田的人！追来了！”赛金花眼神冰冷，迅速判断出形势。她护着苏砚和林默，借着码头上废弃木箱的掩护，快速向那条小舢板移动。“铁匠张！掩护！”
铁匠张怒吼一声，像一堵肉墙，挥舞着工兵铲吸引火力。子弹“噗噗”地打在他身边的木箱上，木屑横飞！
三人终于狼狈不堪地爬上了那条小舢板。赛金花一把扯断缆绳，抓起船桨，奋力向河心划去！小船在冰冷的河水中摇晃着离开码头。
“砰砰砰！”对岸的子弹追着小船射来，打得船篷噗噗作响，溅起水花！
“趴下！”赛金花低吼，动作却不停，船桨在浑浊的河水中划出急促的波纹。
苏砚将林默紧紧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他趴在湿冷的船板上，听着子弹呼啸而过，感受着小船的剧烈摇晃，心提到了嗓子眼。怀里的林默似乎因为寒冷和惊吓，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小船摇摇晃晃，终于脱离了岸边子弹的有效射程，隐入了苏州河中央更深的黑暗和弥漫的水汽中。对岸的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停止。
暂时安全了。
冰冷的河风吹散了部分恶臭，也带来刺骨的寒意。苏砚脱下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沾满血污的绸布外衫，哆嗦着盖在瑟瑟发抖的林默身上。林默蜷缩在他怀里，身体冰冷，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泪水无声地流淌。巨大的悲痛和身体的虚弱，让她像一朵随时会凋零的花。
赛金花沉默地划着桨，背对着他们，肩背挺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偶尔划过水面的桨声，单调而压抑。
铁匠张瘫坐在船尾，喘着粗气，望着对岸消失的枪火，又看看船上弥漫的绝望和悲伤，这个粗豪的汉子，终于忍不住，用脏污的大手捂住脸，压抑地、像头受伤的野兽般呜咽起来。呜咽声在寂静的河面上飘荡，撕心裂肺。
“老顾…兄弟…我对不起你啊…”他的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这哭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砚心上。他抱着林默，感受着她冰冷的体温和无声的泪水，看着赛金花那沉默而疲惫的背影，听着铁匠张撕心裂肺的悔恨…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怆和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冰冷的河水，将他彻底淹没。
“钥匙”…“活体钥匙”…
父亲的遗志…林文轩的托付…顾慎之的牺牲…林默的性命…还有身后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
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这副清瘦、此刻还带着枪伤的肩膀上。不再是那个只懂数学、逃避世事的书呆子了。血与火，生与死，家与国，将他推到了命运的漩涡中心。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林默苍白脆弱的侧脸，又抬起手，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和血污、微微颤抖的手指。这双手，能解开世间最复杂的数学密码，此刻却连最想保护的人都暖不热。
一股混杂着冰冷恨意和滚烫决心的洪流，在他胸腔里奔涌、激荡！他轻轻擦去林默脸上的泪痕，用尽全力，在她耳边，也像是对着这片黑暗的天地，一字一句，立下血誓：
“默儿…看着…哥向你发誓…爹的仇…顾先生的仇…所有血债…我苏砚…必将用吉田的血…十倍！百倍！讨还回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火的钢铁，在冰冷的河风中铮铮作响，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冰冷的决绝和力量！
一直沉默划桨的赛金花，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铁匠张的呜咽也停了一瞬。
林默在他怀里，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誓言中蕴含的冰冷火焰，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
小船在浑浊的苏州河上，载着满船的悲伤、仇恨和新生的决绝，向着下游、向着未知的黑暗和曙光，无声地漂流。
就在小船即将拐过一道河湾，汇入更宽阔的黄浦江口时。
苏砚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个一直紧抱着的、空空如也的紫檀木算盘。算盘底部那个被他暴力掰开的豁口，边缘粗糙。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豁口内壁，那里，一颗深紫色的算珠，因为一路的颠簸和刚才的扑倒，似乎…松动了一下？
他微微一怔，手指用力一抠！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那颗深紫色的算珠，竟然被他从内部断裂的铜轴上，整个抠了下来！珠子滚落在湿冷的船板上。
苏砚下意识地捡起那颗珠子。珠子入手冰凉沉重，浑圆光滑。但在月光和远处江面反射的微光下，他敏锐地发现，这颗珠子的颜色，似乎比其他的更深沉？而且…珠子的中心位置，好像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环状纹路？
他心中猛地一跳！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难道…难道这珠子…也是中空的？里面…还藏着东西？！
他立刻将珠子凑到眼前，借着微光，仔细查看那道环状纹路。果然！那不是木纹！而是一道极其精密的、几乎肉眼难辨的粘合缝隙！
他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看向赛金花，又看看怀中依旧虚弱、但眼神已不再完全空洞的林默，最后目光落在船头前方——
黄浦江口，浑浊的江水翻滚着汇入更加广阔、黑暗的江面。对岸，虹口区的方向，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只有一处地方，亮着几盏惨白刺目的灯光。那灯光勾勒出一栋森严的、如同堡垒般的西式建筑轮廓。那里，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医院。
就在那惨白灯光的映照下，医院主楼侧门入口的台阶上，一个穿着深灰色呢子大衣、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正被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簇拥着，匆匆走下台阶，坐进一辆黑色的轿车。
尽管距离很远，尽管光线昏暗，但苏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那刻入骨髓的、如同跗骨之蛆的身影！
吉田正一！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医院？难道…是他的儿子？！
苏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了顾慎之之前的情报，想起了霞飞路咖啡馆那通让吉田动作迟滞的电话！
“砚哥…？”怀中的林默似乎感受到了他身体的瞬间僵硬和那喷薄而出的冰冷杀意，虚弱地唤了一声。
苏砚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远处那辆黑色的轿车上。看着它亮起车灯，如同一条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入虹口区更深的黑暗。
手中的紫檀木算珠，冰冷而沉重。珠子里可能藏着的秘密，吉田在医院现身的原因…如同两股无形的丝线，在漆黑的江面上，在他心中，悄然交织成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漩涡。
小船随着江水起伏，载着满船的悲伤、仇恨、未解的谜团和一个刚刚立下血誓的灵魂，缓缓驶入了波涛汹涌的黄浦江。冰冷的江风卷起浪花，拍打着船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预示着前路的凶险与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