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10日，上海法租界边缘，晨光熹微，却驱不散破屋里浓得化不开的寒意和那声如同冰锥刺入心脏的警告：
“…盒…盒子…别…别用…有…有…”
顾慎之的眼神死死钉在赛金花藏着发射器的衣袋位置，那眼神里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最后一个“有”字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和抽搐，他头一歪，再次陷入深度昏迷，脸色比死人还白。
“有？！有什么？！”赛金花脸色剧变，几乎是吼出来的！她一把掏出那个香烟盒大小、闪烁着稳定绿光的脉冲发射器，像拿着个烫手山芋，眼神惊疑不定地在它和昏迷的顾慎之间来回扫视，“老顾！你他妈说清楚！有什么？！炸弹？！窃听器？！还是吉田的定位器？！”
铁匠张也扑了过来，粗壮的手指想碰又不敢碰那个小盒子：“额滴娘！这玩意儿…不会真有问题吧？‘老裁缝’那老东西…难道也被鬼子收买了？！”
苏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数学大脑瞬间被巨大的危机感笼罩！顾慎之不可能无缘无故发出这样的警告！尤其是针对这个计划的核心装备！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金属外壳的小盒子。
“别慌！先检查！”苏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赛大姐！把盒子给我！铁匠张！准备工具！拆开它！”
赛金花犹豫了零点一秒，一咬牙，将发射器塞到苏砚手里：“小心点！这玩意儿现在就是颗雷！”
苏砚接过沉甸甸的盒子，入手冰凉。他凑到煤油灯下，手指沿着金属外壳的接缝处一寸寸摸索、按压。外壳严丝合缝，没有任何松动或异响。他又翻来覆去检查旋钮、开关、指示灯…一切正常。
“外面看不出问题…”苏砚眉头紧锁，将盒子递给铁匠张，“拆！小心！别碰坏里面的线路板！”
铁匠张深吸一口气，像拆炸弹一样，接过盒子放在桌上。他拿出最精巧的螺丝刀和镊子，动作小心翼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拧开外壳四角的微型螺丝，屏住呼吸，用薄薄的刀片小心地撬开金属外壳。
咔哒。
外壳被揭开，露出了里面紧凑复杂的电子元件。绿色的电路板，缠绕的线圈，细小的真空管，各种颜色的电线…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散发着工业时代特有的精密感。
苏砚、赛金花、铁匠张三颗脑袋凑在一起，六只眼睛如同探照灯，死死扫视着电路板上的每一个焊点、每一根电线、每一个元件。
“这里！”苏砚的指尖猛地停在一个地方！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颤抖！
在靠近电源输入端的电路板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米粒大小的黑色圆柱体元件，被巧妙地焊接在两根电源线之间！它的颜色和电路板基底非常接近，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而且，它的焊接点…明显比周围其他元件的焊点更新、更光亮！像是后期人为添加的！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铁匠张瞪着眼睛，“别的疙瘩都是扁的方的，就它是小圆棍儿！看着就邪门！”
“不是原装元件！”苏砚的眼神冰冷，他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米粒大小的黑色圆柱体从电路板上夹了下来！动作轻得像在取一枚定时炸弹的引信！
圆柱体脱离了电路板，在镊子尖端微微晃动。苏砚将它凑到煤油灯下，屏住呼吸，仔细端详。圆柱体一端是金属触点，另一端…似乎有个极其微小的、针孔般的开口？！
“窃听器？！”赛金花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还是…带发射功能的？！”
“很可能是！”苏砚的心沉到了谷底。吉田的人！他们渗透得比想象的更深！“老裁缝”可能不是被收买，而是被胁迫，或者…根本就是吉田的人！这个窃听器一旦跟着发射器进入银行范围，他们所有的对话、行动计划，都会被吉田听得一清二楚！这等于是在敌人眼皮底下直播送死！
“狗日的吉田！真他娘的无孔不入！”铁匠张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示波器的真空管一阵乱颤。
“现在怎么办？”赛金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计划的核心就是它！没了这玩意儿，怎么干扰备用电源？怎么制造混乱？硬闯金库？那跟自杀有什么区别？！”
破屋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着三张凝重绝望的脸。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亮起来，时间正无情地流逝。
苏砚死死盯着镊子尖上那个米粒大小的致命小玩意儿，数学大脑在绝望的悬崖边疯狂运转。拆掉了窃听器，发射器本身还能用吗？会不会还有别的陷阱？就算能用，现在信号参数是有了，可发射器被拆开过，重新组装会不会影响精度？时间还够不够重新调试？最关键的是——吉田已经知道他们发现了窃听器吗？如果知道了，他们的备用计划是什么？污水井盖的入口还安全吗？顾慎之的警告，是否意味着吉田早已张网以待？
无数个问号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他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
“咕噜噜…”一阵极其响亮、不合时宜的腹鸣声，打破了死寂！
声音来自铁匠张的肚子。他老脸一红，尴尬地揉了揉肚子：“咳…那个…跑了大半夜…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这声腹鸣，像根针，瞬间戳破了凝重的绝望气泡。赛金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苏砚紧绷的神经也莫名地松了一丝。
“饿死鬼投胎！”赛金花骂了一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等着！”她转身走向那个散发着草药味的小灶间，乒乒乓乓翻找起来。
片刻后，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走了出来，碗里是几个冷冰冰、皮厚馅少的菜肉馄饨，汤面上凝着一层白花花的猪油。
“就剩这点隔夜馄饨了，凑合垫吧一口！”她把碗往铁匠张面前的破桌子上一墩，油花溅到了摊开的金库图纸上。
“哎呀！我的图！”苏砚心疼地低呼一声，赶紧用袖子去擦图纸上的油渍。
铁匠张倒是毫不嫌弃，抓起一个冷馄饨就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赛大姐，你也吃点？”
赛金花摆摆手，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眉头紧锁，显然还在为发射器的事发愁。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上被油污弄脏的图纸，扫过那个被拆开的发射器，扫过镊子上夹着的米粒窃听器…
突然！她的目光猛地一凝！死死盯住了那个米粒窃听器！
只见那窃听器针孔般的开口上，不知何时，竟然沾上了一滴…凝固的、白花花的…馄饨汤里的猪油？！
“等等！”赛金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她一步跨到桌前，劈手夺过苏砚手里的镊子，将那个沾着油星的米粒窃听器凑到煤油灯下，眼睛瞪得溜圆！
“苏老师！你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这油！堵在它‘耳朵眼’（拾音孔）上了！”
苏砚一愣，立刻凑近细看！果然！那针孔般的拾音孔，被一小滴凝固的猪油糊了个严严实实！
“油…堵住了拾音孔…”苏砚喃喃自语，大脑瞬间超频运转！堵塞拾音孔…意味着…意味着这个窃听器现在是个聋子？！它无法再接收声音信号？！但…它的发射功能还在吗？如果还在，它会不会变成一个…只能发送单一“存在信号”的…定位器？！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
“赛大姐！铁匠张！”苏砚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疲惫和绝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数学天才面对终极难题时的亢奋！“我们…我们可能不需要扔掉它！”
“啥？”铁匠张被馄饨噎了一下，瞪大眼睛。
“说清楚！”赛金花眼神锐利。
“油堵住了拾音孔，它听不见我们说话了！”苏砚语速飞快，指着窃听器，“但它内部的发射电路可能还在工作！它很可能还在向吉田发送一个简单的‘心跳信号’，告诉对方——‘我在这里，我还活着’！”
“那…那不就是个狗皮膏药定位器吗？”铁匠张更迷糊了，“带着它，鬼子不就知道我们在哪儿了？”
“对！就是定位器！”苏砚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但我们为什么要怕它定位？”
赛金花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明白了苏砚的意图！一个将计就计、借力打力的险招在她脑中瞬间成型！
“你是说…”赛金花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的沙哑，“让它定位…但不是定我们的位？”
“没错！”苏砚用力点头，眼神灼灼，“吉田以为这个窃听器还在我们手里，还在我们的发射器上！如果我们…在行动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定位器’…塞进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呢？比如…”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碗冷馄饨，又看向窗外，“比如，塞进一辆路过的、给霞飞路日本军官俱乐部送菜的黄包车里？或者…塞进汇丰银行对面‘大三元’酒楼刚出炉的烧鹅肚子里？”
“借东风！”铁匠张终于听明白了，一拍大腿，激动得差点把馄饨碗掀翻，“让吉田的狗鼻子，去闻烧鹅味儿？！”
“对！声东击西！”赛金花猛地一击掌，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精光，“吉田收到信号，肯定会以为我们带着发射器（定位器）在‘大三元’或者军官俱乐部附近活动！他必然分兵去那边围堵！这样一来…”
“汇丰银行后巷的压力就小了！”苏砚接口道，思路越来越清晰，“我们就能趁乱，从污水井盖下去！按照原计划，你干扰电源，铁匠张开锁，我找实验室！救林先生！”
“好！好一个将计就计！”赛金花兴奋地来回踱步，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不过，时间必须卡死！定位器转移要快！要在银行行动开始前完成，并且确保吉田的人被成功引开！同时，我们这边干扰电源的动作必须和定位器被发现的时间错开！不能让他们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
“这个交给我！”苏砚眼神坚定，“我可以重新调整一下脉冲发射器的启动时间！让它在定位器‘暴露’地点后几分钟再启动！这样，吉田的人刚被引过去，金库的灯就灭了！他们就算想回援也来不及！”
“就这么干！”赛金花一锤定音，她看向铁匠张，“铁匠张！天亮后，你去‘大三元’门口蹲着！找机会，把这个沾了油的小玩意儿，塞进他们送外卖的食盒里！手脚干净点！”
“包在我身上！”铁匠张拍着胸脯，一脸“搞破坏我最在行”的兴奋，“塞烧鹅屁股里！保证香飘十里！让鬼子找去吧！”
紧张的气氛被这个充满馊味的计划冲淡了不少。希望之火重新燃起，虽然依旧微弱且充满风险。
苏砚立刻重新投入工作。他小心翼翼地清理掉窃听器拾音孔上的油渍（防止它意外脱落恢复功能），然后将其重新焊接回发射器电路板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让它继续发送“心跳信号”。接着，他开始争分夺秒地重新调试发射器，设置精确的延迟启动时间。
赛金花则摊开地图，和铁匠张再次确认污水井盖入口的位置、废管道路线、档案室门锁细节，以及金库内部守卫的换岗时间（图纸上有标注）。
时间在紧张的筹备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棚户区开始苏醒，传来各种嘈杂的人声。
“好了！”苏砚长舒一口气，将调试好的发射器交给赛金花，“延迟设定为七分钟。定位器转移成功后，你需要在银行后巷，距离金库备用电源转换器十米范围内，准时启动它！”
“明白！”赛金花将发射器贴身藏好，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剑。
“苏老师，”铁匠张忽然想起什么，挠了挠头，看着苏砚身上那件沾满血污、油渍和灰尘、肩膀还撕了个大口子的藏青色中山装，“你就穿这身去‘相亲’？太扎眼了吧？跟逃难似的！”
“相亲？”苏砚一愣。
“废话！”赛金花白了他一眼，“你忘了我们的掩护身份？银行关门前，人流最杂的时候！你，苏老师，现在是带着新谈的乡下老婆，来汇丰银行开户存钱的土财主！铁匠张是你雇的保镖兼力工！我…”她指了指自己那身依旧带着油污的粗布工装，撇撇嘴，“就是你那没见过世面、吵着要进城看西洋景的‘老婆’！”
苏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离谱的“相亲”掩护！
“可…可我这样子…”苏砚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衣服，欲哭无泪。
“衣服好办！”铁匠张嘿嘿一笑，转身钻进他那堆破烂里，翻腾片刻，竟然扯出一套半新的、带着樟脑丸味的藏青色绸面长衫马褂！“喏！以前给一个唱戏的票友改行头剩下的！凑合能穿！就是…就是可能有点大！”
苏砚看着那套花里胡哨、明显大一号的绸布行头，嘴角直抽抽。这穿上不像土财主，倒像个唱堂会的丑角！
“总比你身上那破布强！”赛金花不由分说，把行头塞给苏砚，“快去后面换上！头发也用水抹抹！别像个鸡窝！记住！眼神要呆！要土！要像个刚卖了祖田、揣着大洋进城存钱的傻老帽！”
苏砚抱着那套滑稽的行头，在赛金花不容置疑的目光和铁匠张幸灾乐祸的嘿嘿笑声中，一脸悲壮地走向灶间后面那间更黑更破的小隔间…
片刻后，当苏砚扭扭捏捏、浑身不自在地穿着那身明显大了一号、晃里晃荡的绸布长衫马褂走出来时，破屋里响起铁匠张毫不掩饰的爆笑：
“哈哈哈！额滴娘！苏老师！你这…这活脱脱就是城隍庙门口算卦的瞎子穿了新衣裳啊！就差一副墨镜啦！”
连一向冷脸的赛金花，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勉强压下笑意：“行了！凑合看！记住！你是‘苏有财’！我是你婆姨‘赛金花’！铁匠张是你本家侄子‘张铁蛋’！我们是来存钱的！不是来炸银行的！眼神！眼神给我呆一点！”
苏砚努力想挤出一点“呆气”，但镜片后的眼神因为紧张和即将到来的行动而过于锐利，显得更加滑稽。
赛金花无奈地摇摇头，不再纠结。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顾慎之，眼神复杂。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苏砚和还在傻乐的铁匠张，声音低沉而决绝：
“听着！最后一遍！行动代号：‘借东风’！”
“铁匠张！目标：‘大三元’烧鹅！务必在下午四点前，让‘小玩意儿’跟着烧鹅进日本军官俱乐部！”
“苏老师！目标：实验室！图纸和薄片模型，刻进骨头里！”
“我！目标：备用电源！制造混乱！”
“下午五点整，汇丰银行后巷，污水井盖集合！五点十分，井盖下！五点十七分，金库断电！行动开始！”
“记住！”她的眼神如同淬火的钢刀，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沉重的战前动员，被苏砚那身不合体的绸布行头冲淡了一丝悲壮，却更添了一分荒诞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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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张收敛了笑容，郑重地点点头，将那米粒窃听器小心地用油纸包好，塞进怀里。
苏砚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在滑稽的装扮下，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
赛金花最后检查了一遍藏在身上的各种“小玩意儿”，紧了紧腰带。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无需多言。
“分头准备！下午五点，污水井盖下见！”赛金花拉开后门，清晨清冽而充满煤烟味的空气涌入。她像一道融入市井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流初现的巷弄中。
铁匠张拍了拍苏砚的肩膀（差点把他拍散架），也拎着他的大号工具箱，像个真正的力工，晃着膀子走了出去。
破屋里只剩下苏砚和昏迷的顾慎之。他走到床边，看着顾慎之苍白的面容，低声说：“顾先生，等我们回来。”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桌上那张决定命运的金库图纸和四片拼好的薄片，将一切细节烙印在脑海。
他整理了一下那身滑稽的长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呆头呆脑的土财主，也推开门，走进了晨光笼罩、危机四伏的上海滩。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踏出破屋后门的瞬间。
对面低矮棚户的屋顶阴影里，一个穿着灰色短打、戴着破毡帽的身影，如同融入背景的壁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帽檐下，一双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眼睛，死死盯着苏砚那身显眼的长衫背影，嘴角勾起一丝无声的冷笑。他对着衣领下一个极其微小的黑色纽扣，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目标‘算盘’已离巢，穿着绸布戏服，方向：霞飞路。重复，‘算盘’已离巢。‘东风计划’，可以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