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10日下午，四点五十分。
法租界外滩，汇丰银行那栋花岗岩垒成的庞然大物，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投下冰冷的阴影。巨大的科林斯石柱森然耸立，黄铜大门紧闭，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傲慢与森严。空气里飘荡着江水的腥气、煤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烧鹅的焦香？
银行后巷，一个堆满腐烂菜叶、散发着刺鼻酸臭的垃圾站旁。一个锈迹斑斑、布满可疑污渍的圆形铸铁污水井盖，正被人用一根粗铁钩，悄无声息地撬开一道缝隙。
“呕…” 一股混合着沼气、淤泥和某种动物粪便发酵了八百年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从缝隙里砸了出来！正趴在井盖边、戴着破毡帽、穿着油腻工装的铁匠张被熏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倒栽葱。
“妈…妈的…这味儿…比老子打铁炉子还冲！”铁匠张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低骂，脸憋成了酱紫色。
“闭嘴！快点！”旁边，同样穿着脏污工装、脸上抹着煤灰的赛金花压低声音呵斥，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巷子两头。巷口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没人注意这个臭气熏天的角落。
井盖被彻底撬开，露出一个黑洞洞、仿佛通往地狱的入口。一股更加浓烈、带着湿冷霉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苏老板…请吧…”铁匠张苦着脸，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对身后穿着那身晃里晃荡、明显大一号绸布长衫马褂的苏砚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
苏砚看着那深不见底、散发着生化武器级恶臭的黑洞，再低头看看自己这身滑稽的“土财主”行头，脸都绿了。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悲壮。这身衣服是铁匠张从唱戏的票友那儿“借”来的，穿在他清瘦的身上，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袖子和下摆晃荡着，配上他那张沾了点煤灰依旧显得苍白的脸，活脱脱一个即将被拖去填坑的倒霉账房先生。
“记住！苏有财！你老婆我赛金花！保镖张铁蛋！”赛金花再次压低声音强调，同时将一个沉甸甸的工具包和一个散发着机油味的布包塞给苏砚，“工具包我的！布包你的！里面是‘算盘’和图纸！捂严实点！别让屎尿味儿腌入味了！”她又把那个香烟盒大小的脉冲发射器小心地塞进自己工装内袋。
苏砚认命地深吸一口气（差点被臭晕过去），抱着两个包，像即将跳入油锅的鹌鹑，在铁匠张“热心”的“搀扶”下（实际是推搡），闭着眼，心一横，踩着井壁湿滑黏腻的梯蹬，哆哆嗦嗦地向下爬去。冰冷的铁锈和滑腻的苔藓触感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赛金花紧随其后，动作利落得像只壁虎。最后是铁匠张，他费力地将自己壮硕的身躯塞进井口，还不忘骂骂咧咧地把井盖拖回原位，只留下一道狭窄的缝隙透气（主要是为了散味儿）。
井下，是另一个世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恶臭。脚下是没过脚踝、冰冷粘稠的淤泥，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烂的沼泽里，发出“噗叽噗叽”的恶心声响。空气湿冷刺骨，混杂着沼气、铁锈、腐烂有机物和…蝙蝠粪便特有的刺鼻氨水味。粘稠的污水顺着管壁缓缓流淌，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在这死寂的黑暗中如同催命的秒针。
“咳…咳咳…”苏砚被浓烈的氨水味呛得眼泪直流，剧烈地咳嗽起来。
“嘘——！！”赛金花一把捂住他的嘴，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捂窒息，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碴子，“想死啊？！上面就是银行后门！有守卫！”
苏砚吓得立刻噤声，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黑暗中，他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另外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苏老板！图纸！”赛金花松开手，声音依旧紧绷。
苏砚连忙摸索着打开那个散发着机油味的布包，掏出用油纸层层包裹的金库图纸和一个小小的、蒙着布的手电筒（光线调至最微弱的一档）。昏黄如豆的光线撕开黑暗，勉强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
眼前是一条半人高、呈拱形的巨大水泥管道，内壁覆盖着厚厚的、滑腻的黑色苔藓和不明污垢。管道向前延伸，隐没在更深的黑暗中。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手电光柱下如同幽灵般飞舞。几只被惊动的蝙蝠，倒挂在管道顶部，发出细微的“吱吱”声，绿豆般的眼睛在手电光下反射着诡异的红光。
“妈的…蝙蝠窝…”铁匠张啐了一口，粘稠的淤泥让他抬脚都困难。
“方向！”赛金花没理会抱怨，目光死死盯着苏砚手中的图纸。
苏砚强忍着恶心和恐惧，手指在图纸上“废弃旧通风管道”的位置快速移动，对照着薄片模型计算出的精确入口坐标。“这边！左转！大概…二十米后，会有一个向上的分支管道！图纸上标着被封死了，但模型显示封堵处有弱点！”
三人如同黑暗中的鼹鼠，在齐膝深的恶臭淤泥里艰难跋涉。每一步都伴随着“噗叽”的声响和铁匠张压抑的咒骂。蝙蝠被惊扰，扑棱着翅膀在头顶乱飞，翅膀扇起的风带着浓烈的粪便粉尘，糊了三人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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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呸呸！”铁匠张吐着嘴里的蝙蝠粪，“额滴亲娘！这他娘的比钻茅坑还遭罪！苏老板，你确定你爹那实验室是藏宝贝的？不是藏大粪的？”
苏砚没心思接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图纸、方向和计算上。手电微弱的光线在滑腻的管壁上扫过，寻找着模型计算出的那个“市政污水井盖”下方的精确入口点。
“停！”苏砚突然低喝一声，手电光定格在前方管壁上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那里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污泥，看起来和周围别无二致。“就是这里！图纸上标的垃圾站入口在左边三米外，这里才是模型计算的真正入口！上面应该就是那个废弃的污水井！”
赛金花二话不说，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把锋利的短柄工兵铲，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刮掉凹陷处的厚厚苔藓和污泥。下面露出了粗糙的水泥表面，果然有一个用老旧红砖和劣质混凝土草草封堵的痕迹！砖缝歪歪扭扭，混凝土颜色发黄，一看就偷工减料。
“就是这儿！图纸说混凝土标号不足，管壁也薄！”苏砚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
“都闪开！”铁匠张来了精神，挤上前，从他那硕大的工具箱里（居然被他拖下来了）掏出一把造型奇特、前端带爪的小撬棍和一个巴掌大的小锤子。他像个经验丰富的盗墓贼，先用小锤子在封堵处几个关键点轻轻敲击，侧耳倾听回声，判断内部结构。
“嗯…里面是空的…砖头砌得稀松…混凝土跟豆腐渣似的…”铁匠张嘟囔着，然后选准一个点，将撬棍尖利的爪子插进砖缝，双臂肌肉坟起，低吼一声：“开——！”
“嘎吱…哗啦…”
一阵令人牙酸的砖石摩擦和碎裂声！在铁匠张蛮牛般的力道下，那看似坚固的封堵墙，如同纸糊的一般，被硬生生撬开了一个脸盆大小的窟窿！破碎的红砖和混凝土块稀里哗啦掉进下面的污水里。
一股更加浓烈、带着铁锈和泥土气息的冷风，从窟窿里猛地灌了进来！
“通了！”铁匠张得意地抹了把汗，脸上沾满了污泥和蝙蝠粪，像刚从粪坑里爬出来的张飞。
窟窿后面，是一条更加狭窄、仅容一人勉强爬行的、向上倾斜的管道。内壁布满了锈蚀的铁架梯蹬，一直通向未知的上方黑暗。
“没时间了！上！”赛金花看了一眼腕上防水夜光表（显然不是普通工装该有的），指针指向五点零七分！距离金库断电行动开始，只剩十分钟！
她率先灵巧地钻过窟窿，抓住锈蚀的梯蹬，像只敏捷的狸猫，快速向上攀爬。
苏砚紧随其后。狭窄的空间让他那身宽大的绸布长衫成了累赘，下摆被梯蹬挂住，发出“嗤啦”一声撕裂声！他顾不上了，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向上爬。冰冷的铁锈和滑腻的苔藓触感透过薄薄的绸布传来，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蝙蝠粪便的粉尘不断落下，糊了他一脖子。
铁匠张最后一个钻过来，他壮硕的身躯在狭窄管道里挤得呲牙咧嘴，工具包卡在洞口，费了老大劲才拖进来，嘴里骂骂咧咧就没停过：“他奶奶的…早知道少吃两个烧饼…”
管道向上延伸了大概七八米，尽头被一块厚重的铸铁盖板封死。
“出口！档案室地板！”苏砚看着图纸，压低声音，带着喘息。
赛金花已经爬到盖板下方。她没有贸然去推，而是侧耳贴在冰冷潮湿的铸铁盖板上，凝神倾听。上面一片寂静。
她从工具包里掏出一根细长的、前端带镜子的金属窥管（俗称“蛇眼”），小心翼翼地从盖板边缘一道微小的缝隙里探了进去，慢慢调整角度…
昏黄的手电光下，窥管尾部的小镜子里，映出了上方房间的景象：一排排蒙尘的高大档案柜，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光线昏暗。空无一人！
“安全！”赛金花收回窥管，对下面两人做了个手势。她深吸一口气，双手顶住沉重的铸铁盖板，全身力量爆发！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盖板被缓缓顶开一条缝隙！更多的灰尘簌簌落下。
赛金花像条泥鳅，悄无声息地从缝隙里滑了上去。苏砚和铁匠张也依次艰难地爬出。三人身上沾满了污泥、苔藓、蝙蝠粪，散发着足以熏晕一头大象的恶臭，站在了汇丰银行b3层废弃档案室冰冷的水泥地上。
“呼…呼…”苏砚靠着冰冷的档案柜，大口喘着粗气，感觉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腕表：五点十二分！距离断电，只剩五分钟！
赛金花迅速检查了一下档案室的门——老式的耶鲁机械锁。她对着铁匠张使了个眼色。
铁匠张会意，立刻掏出他的开锁工具包，动作熟练得像开自家门锁。他蹲在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走廊的动静，确认无人后，将两根细长的钩针插入锁孔，手指灵巧地拨动着…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油里煎熬！
苏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在昏暗的档案室里扫视，寻找图纸上标注的、通往金库区域的通风口位置。同时，脑子里疯狂回旋着薄片模型指向的那个神秘实验室的位置——金库东南角承重柱！
“咔哒！”
一声清脆的、如同天籁般的弹响！
门锁开了！
铁匠张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轻轻拧动门把手，将厚重的铁门拉开一条缝隙！
外面是一条光线昏暗、铺着深色地毯的走廊！寂静无声！
“走！”赛金花低喝一声，率先闪身而出，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苏砚和铁匠张紧随其后。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头顶惨白的应急灯管发出微弱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灰尘和银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远处隐约传来巡逻守卫皮鞋踏地的规律声响。
根据图纸，三人贴着墙根，如同三道融入阴影的鬼魅，快速而无声地向着金库区域东南角移动。苏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巡逻守卫的脚步声靠近，都让他感觉心脏要跳出喉咙！那身滑稽的绸布长衫，此刻成了最好的伪装——在银行守卫眼里，这大概是个迷路的、散发着下水道怪味的倒霉保洁员？
终于，他们拐过一个弯角，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的、灯火通明的金库区域出现在眼前！厚重的合金大门紧闭着，门上复杂的锁闭系统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门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穿着黑色制服、眼神锐利的守卫。天花板上密布着监控探头（这个年代还是稀罕物）和红外线感应网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金钱和钢铁混合的压迫感。
而金库区域的东南角，正是那根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钢筋混凝土承重柱！柱体光滑冰冷，没有任何门窗的痕迹，完全看不出里面能藏下一个实验室！
“就是那里！”苏砚压低声音，指向承重柱，眼神灼灼。薄片模型显示的核心入口，就在柱子离地约一米五高度的某个位置！
“时间！”赛金花的声音紧绷如弦。
苏砚低头看表：五点十六分五十九秒！六十秒！
赛金花眼神一凝！她闪电般掏出贴身藏着的脉冲发射器，手指悬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启动按钮上！目光如同鹰隼，死死锁定金库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标注着“备用电源转换器”的金属柜子！距离大约…八米！
“五…四…三…”苏砚在心中默数，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就在这时！
“阿嚏——！！！”
一声石破天惊、如同炸雷般的巨大喷嚏声，在寂静的金库区域轰然响起！
是铁匠张！
他刚才在管道里吸了太多蝙蝠粪粉尘，此刻鼻子奇痒无比，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声喷嚏打得惊天动地，气壮山河！连天花板的灰尘都被震落下来！
“谁？！”
“什么人？！”
门口那两个守卫瞬间警觉！猛地转身，枪口指向声音来源的拐角阴影！同时，刺耳的警报铃声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金库区域！尖锐的声音如同钢针，狠狠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呜——呜——呜——！”
赛金花脸色剧变！苏砚眼前一黑！
完了！暴露了！功亏一篑！
铁匠张也傻眼了，捂着鼻子，一脸闯了大祸的惊恐。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人以为计划彻底失败的瞬间！
“滋啦——！噼啪——！”
一阵剧烈的电流短路爆鸣声猛地从备用电源转换器的方向炸响！紧接着，整个金库区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掐断了电源！
“唰——！”
所有的灯光——明亮的吊灯、闪烁的指示灯、监控探头的红点——瞬间全部熄灭！
绝对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刺耳的警报铃声还在疯狂嘶鸣！
赛金花的脉冲发射器，在铁匠张那惊天动地的喷嚏声掩护下，竟然…竟然阴差阳错地准时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