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初，上海徐家汇棚户区的寒夜，死寂被后窗上鬼魅般的敲击声和那沙哑、泣血的哀嚎撕裂：
“…苏…苏老师…救…救命…吉田…吉田他不是人…他把我老婆…吊在房梁上…用…用烙铁…我儿子…我儿子他…”
是老周的声音！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绝望，像冰冷的铁钩，狠狠拽住了苏砚的心脏！他蜷缩在破木桌下，手里死死攥着那把油污的扳手，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内衫。恐惧和愤怒如同两条毒蛇，在胸腔里疯狂撕咬！
窗外，老周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如同濒死野兽般呜咽着描述吉田的暴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砚的神经上。老婆吊在房梁上…烙铁…儿子…那画面光是想象就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铁匠张也被惊醒了，像头被激怒的棕熊，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粗铁棍，无声无息地潜行到窗边，侧耳倾听，眼神锐利如刀，对着桌下的苏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苏砚强迫自己冷静，数学大脑在极致的恐惧和愤怒中高速运转。陷阱！这绝对是吉田的陷阱！利用老周妻儿的惨状，引他出去！老周本人很可能已经被控制，或者…更糟！
但…万一呢？万一老周真的是拼死逃出来报信的呢？万一他妻儿此刻正在承受非人的折磨，而自己是她们唯一的希望呢？顾慎之拼死救下老周时那复杂的眼神再次浮现…
就在苏砚内心天人交战、几乎要被窗外的哀嚎逼疯之际！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熟透西瓜被戳破的闷响！窗外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重物软倒在地的摩擦声…和一种…液体滴落在冰冷地面上的…“滴答…滴答…”声。
死寂！比刚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棚户区远处野狗的吠叫都仿佛消失了。
苏砚和铁匠张的心跳几乎同时停止！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几秒钟后。
“沙…沙…”极其轻微、如同毒蛇游过枯叶的脚步声，在窗外响起。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带着浓重日本腔调的声音，贴着窗缝幽幽响起，如同来自地狱的宣告：
“苏先生，吉田课长让我给您带句话：戏…该收场了。明晚六点半，汇丰银行后巷…污水井盖？呵…恭候大驾。带上图纸…和算盘里的…小玩意儿。否则…”声音顿了顿，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轻笑，“…老周的家人，会死得很慢…很慢…”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棚户区黑暗的迷宫中。
破屋里只剩下煤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苏砚、铁匠张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苏砚瘫坐在桌下冰冷的泥地上，浑身脱力，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胃酸混合着胆汁的苦涩味道弥漫开来。窗外的“滴答”声，像丧钟一样敲在他心上。老周…死了。就在窗外。吉田用最残忍的方式，斩断了他最后一丝可能的侥幸，也彻底碾碎了他对人性残存的幻想。
铁匠张脸色铁青，握着铁棍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震落一片灰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狗！日！的！畜！生！”
呕吐之后，苏砚反而被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愤怒填满。他挣扎着从桌下爬出来，抹掉嘴角的污渍，眼神空洞而冰冷。他走到墙角，默默捡起那个空空如也的紫檀木算盘壳子。算盘上，几颗残留的深紫色算珠冰冷坚硬。
他无意识地拨弄着算珠，珠子碰撞发出沉闷的“咔哒”声。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一颗算珠上。这颗珠子的颜色…似乎比其他几颗更深沉一些？而且…触感也略有一丝不同？不是纯粹的木头温润，似乎…多了一点极其细微的、类似金属的冰凉？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
难道…难道薄片不止一片？难道…其他的薄片…就藏在…这些算珠里？！
苏砚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顾不上悲伤和恐惧，立刻将算盘凑到煤油灯下，仔细检查那颗颜色稍深的算珠。算珠浑圆，表面光滑，看不出任何拼接的缝隙。他用指甲用力抠划珠子的表面，没有任何异样。
“你干什么？”铁匠张看着他对着算盘珠子发呆，烦躁地问。
“帮我！按住它！”苏砚的声音嘶哑而急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他将那颗算珠用力按在桌面上，指向算珠侧面的一个小孔（穿轴用的），“用最细的针！或者…锥子！从这里！用力扎进去！斜着往里扎！”
铁匠张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苏砚眼中的疯狂和决绝，也不废话，立刻从他那堆叮当作响的工具里翻出一根细长的、闪着寒光的缝衣针（大概是补衣服用的），对着苏砚指的位置，用他那铁匠的臂力，狠狠一扎！一拧！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机括弹开的脆响！
只见那颗深紫色的算珠侧面，竟然无声地裂开了一道比头发丝还细的缝隙！铁匠张用针尖小心地一挑！
一小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赛璐珞片，从缝隙里被挑了出来！大小、材质、厚度，和苏砚嘴里那片一模一样！上面同样刻满了细密的点和线！
“我的亲娘！”铁匠张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真…真有？！”
苏砚顾不上解释，立刻抓起那颗算珠，手指颤抖着摸索其他算珠！很快，他又发现了两颗触感略有异样的珠子！一颗颜色略浅，一颗中间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环状纹路！
“这里！还有这颗！”苏砚的声音带着狂喜和颤抖！
铁匠张如法炮制！用针尖扎入穿轴小孔，用力一拧！
“咔哒！咔哒！”
又是两声轻微的脆响！两颗算珠侧面裂开缝隙，又挑出两片一模一样的透明薄片！
算盘上剩余的七颗算珠里，竟然藏着三片薄片！加上苏砚嘴里的那片，一共四片！
“四片！四片！”苏砚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小心翼翼地将四片薄片并排放在煤油灯下的破木桌上，如同捧着稀世珍宝！
每一片薄片上，都刻满了复杂交错的点和线。它们在灯光下微微反光，像四片破碎的星空，等待着被拼凑完整。
“快！快拼起来！看看是什么鬼画符！”铁匠张催促道，他也被这诡异的一幕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苏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数学家的空间思维和逻辑能力被调动到极致。他仔细观察着四片薄片上点和线的走向、密度、连接方式…大脑如同精密的计算机，飞速进行着三维空间的拓扑映射推演…
“这片…应该在最底层…是基础坐标…”
“这片…叠加在它上面…角度旋转了大约15度…”
“这片…是侧向投影…”
“最后这片…是顶部视角的补充…”
他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小心翼翼地将四片薄片按照推演出的空间关系，一片片叠加、对齐、拼合…当最后一片薄片严丝合缝地覆盖上去时——
一副完整的、极其复杂精密的、如同宇宙星图般的立体坐标模型，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地呈现在叠加的薄片之中！那些点和线不再孤立，它们相互连接、嵌套、延伸，构成了一个深邃、神秘、充满数学之美的三维结构！
这模型的核心，指向的正是金库图纸上那个未被标注的、藏在东南角承重柱内的神秘空间！但模型显示的细节，远比之前那片薄片推演出的更加丰富和惊人！
苏砚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模型核心区域的几个极其微小、被特殊符号标记的点位上。那些符号…他认识！是父亲苏明哲笔记里常用的、标注“能量核心”和“信息节点”的特殊标识！
“这…这不是密室…”苏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丝彻骨的寒意，“这…这是个…微型实验室？！或者…一个…嵌入在银行金库里的…计算核心？！”
“实验室？！”铁匠张听得一头雾水，“银行金库里挖个洞搞实验室？吉田那老鬼子疯了？”
“不是吉田的！”苏砚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是我父亲的！这些符号！只有我父亲会用！这是他当年研究的…‘钥匙’模型的核心计算单元！”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林文轩的算盘里藏着父亲的研究！为什么吉田对“钥匙”如此疯狂！这算盘！这薄片！指向的，很可能是父亲当年秘密建造、用于完善“钥匙”模型的某个隐藏实验室！它就藏在汇丰银行金库最深处！而林文轩，很可能知道这个秘密！甚至参与了！所以他才会被吉田抓走！关在那里！
这个发现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苏砚之前所有的认知！营救林文轩的意义，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和沉重！那不仅仅是一个人质！更可能关乎着“钥匙”最终的秘密！
就在这时！
“哐当！”破屋的后门被人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
赛金花像一阵风般卷了进来，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用油布包裹的狭长木箱。她脸色凝重，额角带着汗，看到桌上拼好的薄片模型和苏砚、铁匠张震惊的表情，眉头一皱：“怎么了？鬼上身了？”
“赛大姐！你看！”铁匠张激动地指着桌上的薄片模型，“苏老师他爹的实验室！藏在金库那鬼地方！”
赛金花快步上前，目光如电扫过那精密的模型，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和凝重！她没有追问细节，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远超营救一个人质。她将背上的木箱“咚”地一声放在桌上，震得煤油灯的火苗一阵乱跳。
“没时间细说了！”赛金花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设备弄来了！花了大价钱，差点被‘包打听’（黑市情报贩子）坑了！”她迅速解开油布，打开木箱。
箱子里，赫然是苏砚需要的设备：一台老旧的、带着真空管的示波器，一台体积不小的信号发生器，还有缠得乱七八糟的各种线缆和配件，甚至还有几块备用电池和一个简易的电烙铁。设备看起来都半新不旧，显然是从黑市或废弃工厂淘来的。
“苏老师！你的‘鬼画符’搞定了没？”赛金花盯着苏砚，眼神灼灼，“那个什么高频脉冲！是计划的关键！搞砸了，我们全得玩完！老顾也活不成！”
苏砚的目光从震撼的薄片模型上移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拉回眼前迫在眉睫的任务。他拿起桌上写满演算公式的草纸，又看了一眼图纸上标注的备用电源转换器参数，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锐利。
“参数…我已经推算出来了。”苏砚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异常坚定，“但需要设备调试…生成精确的波形…还需要一个能稳定发射脉冲的小型发射器…时间太紧了…”
“发射器我有！”赛金花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香烟盒大小的、金属外壳的黑色小盒子，上面有几个简单的旋钮和一个指示灯，“‘老裁缝’改的，功率不大，但够隐蔽，射程刚好覆盖那个转换器！你只需要把信号源接进去，调准频率就行！”
苏砚接过那沉甸甸的小盒子，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他不再废话，立刻动手连接示波器、信号发生器和小型发射器。煤油灯下，他清瘦的身影佝偻着，手指在复杂的旋钮和接线柱间飞快操作，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示波器绿色的扫描线开始跳动，信号发生器发出低沉的嗡鸣…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棚户区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天快亮了。
铁匠张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大气不敢出。赛金花则抱着胳膊，靠在门边，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眼神不时扫过床上依旧昏迷的顾慎之，又落回苏砚忙碌的背影上。
终于！
“成了！”苏砚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示波器上，一道稳定、清晰、符合所有参数要求的高频脉冲波形正在有规律地跳动！他小心地将信号输出线接入那个小型发射器。
“啪嗒。”他按下发射器上的一个开关。一个小小的绿色指示灯亮起，稳定地闪烁着。
“这…这就行了？”铁匠张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有点不敢相信。
“理论上，只要把它放在距离那个备用电源转换器十米范围内，对准方向，启动开关，就能干扰它的屏蔽罩，引发短路！”苏砚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亢奋，“但这需要精确的操作和时机…”
“精确操作交给我！”赛金花一把抓过那个闪烁着绿灯的小盒子，掂量了一下，迅速塞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里，“现在！”她目光扫过苏砚和铁匠张，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各自准备！休息是不可能了！铁匠张，把你的开锁家伙再检查一遍！苏老师，把图纸和薄片模型的位置刻进脑子里！金库结构！实验室位置！守卫路线！一点都不能错！”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听着！明晚的行动，目标变了！不仅要救林文轩！更要搞清楚那个实验室里到底藏着什么！那可能是‘钥匙’真正的核心！也是我们翻盘唯一的希望！吉田肯定也在盯着那里！这不再是营救…是虎口夺食！是玩命！”
沉重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破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示波器嗡嗡的电流声和顾慎之微弱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
“咳咳…咳…”床上的顾慎之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痛苦地皱着眉，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再次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这一次，他的眼神似乎比之前清明了一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急！
他看到了赛金花，看到了苏砚，看到了桌上的图纸和拼好的薄片模型…他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苏砚和赛金花立刻扑到床边！
“老顾！你想说什么？！”赛金花急声问。
顾慎之的目光死死盯着赛金花贴身放着发射器的衣袋位置，又艰难地移向苏砚，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警告和…恐惧？他用尽全身力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
“…盒…盒子…别…别用…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