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2月初，上海徐家汇边缘棚户区的寒夜，破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土墙上跳动，映着三张惊愕凝固的脸。顾慎之那句耗尽力气吐出的“薄片…拼起来…”，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砚心上。
“薄片？！”赛金花的声音陡然拔高，像钢丝绷断，锐利的目光瞬间钉死在苏砚脸上，“什么薄片？！在哪儿？！”
苏砚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嘴里那片赛璐珞薄片冰冷而坚硬，带着淡淡的木质和…自己唾液的温热。他喉咙发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才慢慢松开手，摊开掌心——那片指甲盖大小、近乎透明的薄片，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手心，上面刻满了细密如蛛网的点和线。
“算盘…算盘底下的暗格里找到的…”苏砚的声音干涩嘶哑，“林…林先生藏进去的…我…我以为就这一片…”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父亲书房里那张类似的草图，林文轩的血字，吉田对“钥匙”的疯狂追索…千头万绪，纠缠如麻。
赛金花一把夺过薄片，凑到煤油灯下，眯起眼睛仔细查看。昏黄的光线下，那些微雕般的点和线如同鬼画符，看得她眉头紧锁。“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鬼画符？”她烦躁地低骂一句，又转向床上气息奄奄的顾慎之，“老顾！说话！什么拼起来？！还有几片？！在哪儿？！”
顾慎之的眼皮沉重地颤动了几下，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眼神焦急地再次瞥向被苏砚丢在墙角、那个空空如也的紫檀木算盘壳子。
“算盘！还是算盘！”铁匠张猛地一拍大腿，瓮声瓮气地吼道，“老顾的意思，肯定还有薄片藏在算盘别的地方！快！快找！”
苏砚如梦初醒！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角，抓起那个沉重的算盘空壳。煤油灯光下，紫檀木的纹理深沉古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数学天才的观察力和逻辑思维被逼到了极限。他手指颤抖着，沿着算盘边缘、横梁、算珠的孔洞…一寸寸地、极其细致地摸索、按压、敲击…
没有！没有暗格！没有松动！刚才那个暗格已经被他暴力掰开，里面空空如也！
“找不到！没有！”苏砚绝望地低吼，额头上全是冷汗。
“不可能！”铁匠张急了，一把抢过算盘，像摆弄精密零件一样，粗糙的手指在算盘上粗暴地摸索、掰扯，甚至拿起桌上的小铁锤轻轻敲击木框，侧耳倾听回声。“这老东西！肯定有夹层！老子不信！”他动作鲁莽，看得苏砚心惊肉跳，生怕他把这唯一的线索彻底毁了。
“别他妈乱敲！”赛金花烦躁地低喝一声，目光再次落回掌心那片孤零零的薄片上。她眉头拧成了死结，死死盯着那些点和线，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其刺穿。几秒钟后，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等等…这鬼画符…有点眼熟…”
她快步走到破木桌前，一把抓起那张摊开的金库图纸，将薄片小心翼翼地覆盖在图纸上标注着“废弃旧通风管道”入口的位置！
昏黄的灯光下，薄片上那些点和线的投影，与图纸上通风管道的平面结构图，竟然隐隐有部分…重合？！
苏砚和铁匠张都凑了过来，屏住呼吸。
“不是完全重合…”赛金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兴奋和更大的困惑，“像…像是一部分！就像…就像撕下来的半张地图！”
“拼图！真的是拼图！”苏砚的心脏狂跳起来，数学大脑瞬间超频运转，“顾先生说的对！这薄片是拼图的一部分！还有其他的！它们拼在一起，才能形成完整的…密码图？或者…指向真正的入口细节？”他猛地看向墙角那个算盘，“可是…算盘里没有别的暗格了！”
“妈的！难道在别的算盘珠子里？”铁匠张瞪着算盘上那些缺了几个珠子的空档，又看看手里的小锤子，跃跃欲试想砸开几颗珠子看看。
“别乱来！”苏砚吓得赶紧阻止，“珠子是实心的！砸了也没用！”
“那在哪儿？！”赛金花一拳砸在破木桌上，震得煤油灯的火苗一阵乱跳，“老顾！你倒是说清楚啊！剩下的薄片在哪儿？！”她急得俯身到顾慎之耳边低吼。
顾慎之的呼吸更加微弱，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不开，只有手指极其艰难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向的方向…是墙角堆着的一个破瓦罐。
瓦罐？里面只有半罐浑浊的雨水和一些发霉的烂叶子。
“水…罐子…”顾慎之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乎听不见。
“水罐子？”赛金花一愣，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猛地爆发出精光！“水？！显影？！”她猛地看向苏砚，“苏老师！你爹搞数学的！是不是有种…用特殊墨水写的字，沾水才能显出来？！”
苏砚的脑子“嗡”的一声！如同醍醐灌顶！父亲！林文轩！他们那个圈子！确实有这种古老的密写手段！用柠檬汁、米汤之类的东西写字，干了看不见，遇水或加热才会显现！
“有可能！很有可能！”苏砚激动得声音发颤，“快！快试试！”
赛金花二话不说，抄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冲到墙角，舀起半碗瓦罐里浑浊的雨水，又嫌不够，干脆把碗递给铁匠张：“去！灶上烧着的馄饨汤！舀点热的来！快点！”
铁匠张像颗炮弹一样冲进旁边黑黢黢的小灶间，很快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飘着葱花和油花的馄饨汤跑了出来。
“用这个！”赛金花把装着雨水的碗和装着热馄饨汤的碗并排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将那片薄如蝉翼的赛璐珞薄片，先浸入了浑浊的雨水里。
三双眼睛死死盯着薄片。
几秒钟过去…毫无变化。薄片上的点和线依旧清晰，没有新的痕迹出现。
“没用！”铁匠张失望地嘟囔。
“换热的！”赛金花毫不犹豫，用筷子夹起湿漉漉的薄片，直接浸入了那碗滚烫的馄饨汤里！
“滋…”薄片接触热汤，发出轻微的声音。
奇迹发生了！
只见那原本透明的赛璐珞薄片上，被热汤浸泡的区域，那些原本刻着点和线的空白处，竟然缓缓浮现出新的、淡淡的浅棕色痕迹！那痕迹并非文字，而是——更多、更复杂、相互交织的点和线！而且这些新浮现的点线，与原本刻着的点线，并非完全重合，而是相互嵌套、补充，形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三维立体结构！
“我的老天爷！”铁匠张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真…真显出来了！这…这画的是个啥？马蜂窝？”
“不是马蜂窝！”苏砚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震撼，他的数学大脑正以惊人的速度解析着这叠加的图案，“是拓扑！是三维空间的拓扑映射！一种…一种极其复杂的坐标定位系统！父亲…父亲研究过的那个模型！”他终于完全确认了！这薄片上叠加显现的，就是父亲苏明哲当年研究的、基于非欧几何的立体坐标密码模型！一种能将复杂空间信息压缩在二维平面上的精妙算法！
“它指向哪里？！”赛金花急切地问，她才不管什么拓扑非欧，只关心结果。
“指向…”苏砚的手指颤抖着，在叠加显现的、如同星图般复杂的点线网络中快速勾勒、计算，目光在图纸和薄片之间来回扫视，“它在修正…不，是在补充！补充那条废管道的入口位置！”他的手指猛地戳向图纸上一个标注点，“你看！图纸上标的是垃圾站后面！但根据这个模型计算…入口的实际精确坐标，应该在这里！”他的指尖移向垃圾站旁边半米外、一处毫不起眼、标注着“市政污水井盖”的位置！
“井盖？！”赛金花和铁匠张异口同声，都愣住了。
“对！污水井盖！”苏砚的眼神亮得惊人，“模型显示，入口不在图纸标的位置！而是在那个废弃的、被封死的污水井下面！图纸标的垃圾站入口，很可能是个陷阱！或者已经被吉田重点布防了！”
这个发现如同惊雷！如果不是这片薄片和顾慎之的提示，他们明天一头扎进垃圾站入口，绝对是自投罗网！
“狗日的吉田！真他娘的老狐狸！”铁匠张恨恨地骂道。
“还有！”苏砚的目光没有离开薄片和图纸，手指继续在复杂的点线模型中穿行计算，眉头却越皱越紧，“不止是入口…这模型…还在指示金库内部一个…一个图纸上没有标注的…东西？”
“什么东西？”赛金花追问。
“一个…很小的空间…结构很奇怪…像个…像个嵌入在承重柱里的…密室？或者…管道交汇点？”苏砚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模型显示它就在金库东南角的承重柱附近，但图纸上那个位置…只有混凝土标注！没有显示任何异常！”
图纸上没有标注的密室？！就在金库里？！
赛金花和铁匠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凝重。这意外的发现，是生机？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不管是什么！先记下位置！”赛金花当机立断，迅速在图纸空白处记下苏砚计算出的坐标。她收起薄片，小心地用布擦干，递给苏砚：“收好！这玩意儿现在比命还重要！”
苏砚接过薄片，贴身藏好，心头沉甸甸的。这薄片指向的密室，会是林文轩被关押的地方吗？还是藏着“钥匙”的真正秘密？父亲的研究，为何会出现在林文轩的算盘里？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现在！”赛金花猛地一拍桌子，眼神锐利如刀，“入口坐标有了！备用电源的破绽也找到了！苏老师，你需要的那些破铜烂铁（示波器、信号发生器），我这就去弄！铁匠张，你准备好开锁的家伙事儿！老顾这里…”她看了一眼床上气息微弱的顾慎之，眼神一黯，“只能听天由命了！明晚六点半，银行关门前一刻，汇丰银行后巷垃圾站…旁边那个污水井盖碰头！记住！是污水井盖！不是垃圾站！谁他娘的跑错了地方，就等着喂狗吧！”
时间，地点，目标，都已明确。破屋里弥漫着一股悲壮而紧张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苏老师，”赛金花最后盯着苏砚，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那个高频脉冲信号，是计划的关键！今晚就算不睡觉，你也得给老娘把它琢磨透了！设备我会在天亮前弄来！别掉链子！”说完，她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拉开后门，闪身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铁匠张也一言不发，转身钻进他那间叮当作响的小作坊，很快传来翻找工具和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
破屋里只剩下苏砚和昏迷的顾慎之。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苏砚坐在破木桌前，面前摊着那张决定生死的金库图纸，脑子里疯狂回旋着高频脉冲信号的参数、备用电源转换器的结构、还有薄片上那神秘的拓扑模型指向的未知密室…
他拿出纸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排除杂念，将全部心神投入到破解那个“特定高频脉冲信号”的数学模型中。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飞快划动，复杂的公式和波形图渐渐铺满纸面。
时间在死寂和紧张的演算中流逝。窗外，棚户区彻底陷入沉睡，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野狗的吠叫和巡夜梆子空洞的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
“笃…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特定节奏的敲击声，在破屋的后窗上响起！
不是赛金花！她刚走没多久！而且她不会敲窗！
苏砚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猛地放下笔，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到桌下，屏住呼吸，心脏狂跳！他顺手抄起了桌边一个沉重的、沾满油污的扳手。
敲击声停了。几秒钟死寂后。
一个沙哑、虚弱、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的声音，如同鬼魂般，贴着窗户缝隙飘了进来：
“…苏…苏老师…救…救命…吉田…吉田他不是人…他把我老婆…吊在房梁上…用…用烙铁…我儿子…我儿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