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正一像一尊精心打磨过的玉雕,嵌在亭子间狭窄的门框里。他深色的呢子大衣一丝褶皱也无,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地扫过屋内,带着一种主人般的闲适,仿佛踏进的不是堆满杂货的破亭子间,而是他特高课课长办公室的会客厅。
那股子混杂着灰尘、干菜、劣质烟草和凉透馄饨的古怪气味,似乎都被他身上清冽的、若有似无的雪茄冷香逼退了几分。
“周老板,叨扰了。”吉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老周那过于热情的招呼声。他的视线只在老周那张堆满谄笑的老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如同精准的探针,落在了苏砚身上。
苏砚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那张油腻腻的方凳上。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擂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指尖冰凉,几乎要痉挛。他下意识地想低头,想避开那看似温和实则洞悉一切的目光,但顾慎之塞进他手心那个硬硬的小纸团,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神经紧绷,反而逼着他僵直了脊背。
“不叨扰!不叨扰!吉田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老周搓着手,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身体却巧妙地挪了半步,挡住了桌上那碗扣翻的馄饨和一片狼藉的油污草稿。“您快请进!地方小,委屈您了!”
吉田的目光在苏砚苍白的脸上逡巡,那点“面善”的疑惑似乎更深了,嘴角却依旧噙着那抹无懈可击的微笑。他没有立刻追问苏砚,反而转向老周,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周老板客气了。上次在你这里看到的那套‘康熙五彩’十二花神杯,不知周老板考虑得如何了?鄙人可是念念不忘啊。”
“哎哟!那套宝贝啊!”老周一拍大腿,演技炉火纯青,懊恼得真情实感,“您瞧瞧,真是不巧!前两天刚被一位北平来的老主顾看中了,死磨硬泡的,价钱给得也足…我…我这小本买卖,实在…唉!”他一边叹气,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过顾慎之。
顾慎之立刻会意,脸上瞬间堆起市井伙计特有的、带着点油滑的恭敬笑容,哈着腰凑上前,手里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半湿不干的抹布,极其自然地开始擦拭苏砚面前那片被馄饨汤泡得黏糊糊的桌面,动作麻利又带着点粗鲁。
“掌柜的!您瞧您这记性!”顾慎之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点埋怨,“那套五彩杯,不是您让小的收在里间樟木箱最底下那层了吗?您忘啦?北平那位爷是看上了,可您嫌他压价太狠,没谈拢啊!东西还在呢!”他一边说,一边手下不停,抹布狠狠地在桌面上蹭,不仅擦油污,连带着苏砚刚才被汤汁浸染、字迹已经模糊的演算草稿也一并卷了起来,揉成一团,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
吉田的目光随着顾慎之的动作,在那团被迅速揉搓、变得面目全非的纸团上停留了零点几秒,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他没有阻止,只是微笑着看向老周:“哦?还在?那真是太好了。周老板,看来我们缘分未尽。”
老周心里暗骂顾慎之这谎撒得太大,脸上却只能挤出更深的懊悔和惊喜:“啊?在…在呢?哎哟喂!瞧我这猪脑子!对对对!小顾说得对!瞧我这记性!被那北平佬气得都糊涂了!在的在的!吉田先生您稍坐,我这就去给您取来瞧瞧!”他作势就要往那堆满杂物的里间钻。
“不急,周老板。”吉田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老周的动作。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苏砚身上,带着一种探究的、审视的意味,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这位小兄弟,看着气色不太好?方才似乎很专注地在…演算?”他的视线扫过被顾慎之擦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片水渍的桌面。
来了!苏砚感觉喉咙发紧,像被砂纸磨过。藏在桌下的手死死攥着那个纸团,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干涩的气音。数学题?说什么?说我在算生煎包的表面积和醋的覆盖率?吉田会信?还是会立刻把他拖进特高课的刑讯室?
就在苏砚大脑一片空白,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的时候,顾慎之那带着点市井油滑腔调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同情和一点点“伙计”对“书呆子”的无奈:
“哎哟!吉田先生,您别提了!”顾慎之一边把手里那团污秽不堪的纸随意丢进墙角的簸箕,一边用抹布擦着手,对着苏砚努了努嘴,表情生动,“这位小苏先生,是我家掌柜的一个远房侄子,刚从乡下出来,托掌柜的给找个账房学徒的活儿。人是顶顶聪明的,就是…咳,读书读得有点那个…呆气!”
苏砚配合地低下头,肩膀微微缩了缩,努力扮演一个木讷、不善言辞的乡下青年。
顾慎之继续绘声绘色地表演,语气夸张:“这不,今天带他来认个门。掌柜的心好,说请他吃碗馄饨。结果这位小苏先生,一碗馄饨还没吃完,就盯着碗里的葱花和馄饨皮,开始算!算一碗馄饨有多少片葱花,多少克皮,多少克馅儿!算得那叫一个认真!连汤都凉透了!掌柜的刚说了他两句,正巧您就来了,吓得他一哆嗦,碗都碰翻了!您瞧这闹的!”他指了指苏砚前襟溅上的几点油渍和地上还没完全擦干净的汤水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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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故事编得离奇又透着点乡下书呆子的傻气,老周立刻顺杆爬,对着苏砚佯怒道:“就是!你说你!吃个馄饨也算算算!算能算出金子来?吉田先生您见笑了,这孩子…唉!”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吉田的目光在苏砚低垂的脑袋和顾慎之那张能说会道的脸上来回移动,脸上那温和的笑容纹丝未动,仿佛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他轻轻“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算馄饨?倒是…别致。小苏先生对数字如此敏感,想必在算学上颇有天赋?”
苏砚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不敢抬头,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还…还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呵呵,”吉田低低地笑了两声,笑声温和,却让苏砚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数字是世界的根基,能窥见其奥秘者,皆是难得的人才。”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随意,“周老板,我看你这侄子,倒是块璞玉。与其在这里做账房学徒,埋没了才华,不如…介绍给我认识认识?鄙人虽不才,但手下正缺些对数字敏感的年轻人,做些整理归档的工作,待遇嘛,自然比账房优厚得多。”
亭子间里的空气瞬间再次凝固!
老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顾慎之擦拭桌面的动作也停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但很快又被那副油滑的假笑掩盖。
吉田这是在试探!赤裸裸的试探!甚至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他根本不信什么乡下侄子算馄饨的鬼话!他认出了苏砚!或者至少,他察觉到了苏砚身上的异常!
苏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介绍给他?去特高课?!那和直接跳进油锅有什么区别?他藏在桌下的手,攥着那个纸团,攥得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哎哟!吉田先生!您…您真是抬爱了!”老周反应极快,脸上的肌肉重新调动起来,堆出更深的、带着惶恐和受宠若惊的笑容,“我这侄子…他…他就是个榆木疙瘩!除了会拨拉几下算盘珠子,别的啥也不会!乡下人,胆子小,没见过世面!您看他刚才那怂样儿,见着您话都说不利索了!哪能去您那大衙门做事?给您添乱嘛!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顾慎之也赶紧帮腔,语气带着点乡下人对“大衙门”本能的敬畏:“是啊吉田先生!您可别吓着他了!他这胆子,在乡下连杀鸡都不敢看!去您那儿?还不天天尿裤子?掌柜的还得天天去领人,多给您添麻烦!”
两人一唱一和,把苏砚贬得一文不值,极力推脱。吉田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直到老周和顾慎之都说得口干舌燥,他才轻轻抬了抬手,那是一个优雅的、不容置疑的停止手势。
“周老板,小顾,言重了。”吉田的声音依旧平和,“人才难得,我向来爱才。既然小苏先生暂时不适应,那便罢了。”他话虽如此,目光却再次落在苏砚身上,那目光像带着粘性,缓慢而仔细地扫过苏砚的眉眼、鼻梁、紧抿的嘴唇,仿佛在描摹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品。
“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和,“今日能在这里遇见小苏先生,也算有缘。周老板,那套五彩杯,烦请取来一观?正好,我也想和小苏先生…聊聊。”他的目光锁定了苏砚,“聊聊数字,聊聊…馄饨汤里的学问?”
老周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瘟神今天是铁了心要耗在这里了。他一边嘴里应着“好好好,这就去取,您稍等”,一边对顾慎之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磨磨蹭蹭地往杂物堆里钻,故意弄得乒乓作响,拖延时间。
顾慎之心领神会,立刻换上殷勤的笑容:“吉田先生您坐!掌柜的找东西慢,您别站着!小苏,还不快给吉田先生搬凳子!傻愣着干嘛!”
苏砚如梦初醒,僵硬地站起身。屋里唯一空着的,就是他自己屁股底下这张。他木然地搬起那张沾着油污、还残留着他体温的方凳,挪到吉田面前,动作僵硬得像关节生了锈。
“谢了,小苏先生。”吉田微微一笑,竟真的从容坐下,丝毫没有嫌弃凳子的简陋和污渍。他坐姿端正,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目光却如同实质般落在苏砚脸上,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趣。
“小苏先生,不必拘谨。”吉田的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兔子,“我年轻时,也曾痴迷于数理。毕达哥拉斯说‘万物皆数’,深得我心。方才听小顾说,你连一碗馄饨也能算出许多门道?这观察入微的能力,正是做学问的基础。不如…说说看?”
苏砚站在吉田面前,感觉自己像个被架上烤架的标本。大脑一片混乱,数学公式、密码推算、父亲的死、袖口里那个纸团、吉田这张看似温和的笑脸…无数碎片疯狂冲撞。说什么?能说什么?任何一点逻辑上的破绽都可能致命!
“我…我…”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干涩发紧,“就是…就是觉得…一碗馄饨,十五个…葱花…大概…大概四十七瓣…”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把刚才在王家沙门口算生煎时的那点“强迫症”成果,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毫无逻辑,前言不搭后语,“皮…皮重和馅重…比例…大概1618…黄金分割…好看…汤…汤的密度…”他越说越混乱,脸涨得通红,额头上全是冷汗,活脱脱一个被吓傻了的、有点怪癖的乡下书呆子。
吉田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反而带着一种饶有兴味的专注,仿佛在聆听一首晦涩但有趣的交响乐。直到苏砚因为过度紧张而噎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苏砚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飙了出来。这倒不是装的,极度的紧张和刚才吸入的灰尘,让他真的岔了气。
“哎哟!这孩子!瞧这没出息的样儿!”顾慎之立刻上前,一边用力拍打苏砚的后背(力道大得苏砚差点趴下),一边对着吉田赔笑,“吉田先生您看,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一紧张就犯傻!您别见怪!快,喝口水顺顺!”他顺手抄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还有半碗不知道什么时候剩下的凉白开,不由分说地就往苏砚嘴边灌。
苏砚被灌得直翻白眼,冰凉的劣质水顺着脖子往下流,狼狈不堪,但也总算把那阵要命的咳嗽压了下去。他喘着粗气,浑身脱力,更不敢看吉田了。
吉田看着苏砚的狼狈相,脸上那温和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点点,镜片后的眼神却依旧深不见底。他没有再追问“馄饨学问”,反而从精致的大衣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银质的烟盒。烟盒做工极其考究,上面似乎还刻着繁复的家族徽记。
“叮”的一声轻响,他打开烟盒,里面是排列整齐的、带着金色滤嘴的高级香烟。他优雅地抽出一支,没有点燃,只是夹在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
“看来小苏先生确实不太舒服。”吉田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今日就不多叨扰了。”他站起身,动作流畅优雅。
老周正好抱着一只落满灰尘的破木盒子从杂物堆里钻出来,气喘吁吁:“吉田先生!找到了!您瞧瞧…”
吉田看都没看那盒子,目光依旧落在惊魂未定、浑身湿漉漉的苏砚身上,笑容温和依旧:“周老板,东西你先收好。改日,我让人送定金过来。今天…”他顿了顿,视线扫过苏砚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就不打扰小苏先生休息了。”
他走到门口,脚步却再次停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抛下一句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对了,小苏先生。下次若再要算馄饨,记得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嘈杂的环境,容易影响计算的…精度。尤其是在,”他微微侧头,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窗外最后一点惨淡的天光,嘴角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这种容易打翻碗的地方。”
说完,他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转身走出了亭子间。那扇破旧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渐暗的天色。
直到吉田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弄堂深处,亭子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才被打破。
“噗通!” 苏砚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冷汗浸透了内衫,心脏还在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炸开。
“我的个亲娘哎!”老周一屁股跌坐在旁边的破箱子上,手里的木盒子“哐当”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了,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那汗珠子跟黄豆似的往下滚,“吓死老子了!这东洋鬼子…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
顾慎之脸上那副油滑的假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一丝后怕。他迅速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没有异常,才快步走回来,一把将瘫软的苏砚从地上拽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纸条呢?快!”
苏砚这才猛地想起自己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救命的小纸团!刚才极度紧张之下,他几乎把它捏成了实心球!他颤抖着摊开手掌,掌心全是汗水和被指甲掐出的深红印子。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小纸团,正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
顾慎之劈手夺过纸团,动作快如闪电。他小心地将纸团展开——那是一张从香烟盒上撕下来的、带着印刷图案的锡纸衬里。背面,用极细的铅笔,潦草地写着一行小字:
是林默!
苏砚看清那行字,心头猛地一震。林默!她怎么会知道这个安全屋?她怎么能在吉田的眼皮底下把纸条塞进来?而且…“带算盘”?这是什么暗号?
“霞飞路…白玫瑰…”顾慎之眉头紧锁,低声念着,眼神锐利地扫过纸条上的每一个字,“她怎么联系上这里的?还用了锡纸…这法子…”他猛地抬头看向老周,“掌柜的,今天有生人来过附近吗?特别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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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吓中,闻言愣了一下,努力回想:“女的?没…没有啊!就一大早小四川来送过抄报,中午隔壁张妈过来借了把葱…都是熟面孔啊!这纸条…”
顾慎之的目光再次落回纸条上,眼神凝重得能滴出水来:“能在吉田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纸条塞进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林默…她背后是谁?”
苏砚的心再次揪紧。林默?她到底卷入了多深?她父亲林文轩的失踪…吉田今天的突然出现…还有这张神秘的纸条…这一切是巧合,还是…?
就在这时,顾慎之的目光忽然凝固在纸条的角落。那里,在“默”字的斜下方,锡纸衬里本身的银色反光下,似乎还有一行用更细、更淡的铅笔写下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像是匆忙添加上去的:
小心烟盒?什么烟盒?
顾慎之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个亭子间!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刚才吉田坐过的那张方凳旁边,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银光闪闪,刻着繁复的家族徽记。
正是吉田正一刚才把玩过、而后似乎“无意间”遗落在地上的——那个精致的银质烟盒!
烟盒的盖子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沉默的、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