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万七千三百二十一次选择，发生在同一秒钟。
球形空间内，所有水晶同时发出柔和的光芒。那些被封存的面孔——平静的、痛苦的、安详的、扭曲的——在这一刻，眼神中重新有了焦点。
不是完全的苏醒，而是短暂而清晰的认知回响。薇拉通过燃烧生命能量建立起的临时网络，将外界的情况、面临的选择，以及每个选项的后果，直接注入每一个意识的核心。
然后，等待回应。
第一波反馈几乎是瞬间的。
三千七百四十二个意识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选项一：转化为秩序兵器，参与战斗。
他们是旧联盟最后的士兵、自愿守卫研究所的研究员、以及在转化前就抱有“必要时牺牲”觉悟的人们。他们的选择不是出于愤怒或仇恨，而是一种深植于责任感的决绝。
保护后来者。一个前士兵的意识波动简单而坚定，这是我们当初接受转化的意义之一。
第二波反馈稍慢一些。
一万九千八百零五个意识体，选择了选项二：保持封存，不参与。
他们中有些是被强制转化的受害者，对旧联盟和“守门人”充满不信任，不愿为任何一方而战。有些则是纯粹恐惧战斗，宁愿将命运交给未知。还有一些，意识已经过于残缺，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回避反应。
不要碰我……让我睡……一个意识体的波动微弱如风中残烛。
最复杂的是第三波。
两万三千七百七十四个意识体，选择了选项三：以最后力量加固屏障，但不直接战斗。
他们是那些不愿伤害他人、但也不愿袖手旁观的人。伦理学家、医生、教师、艺术家……以及无数普通的、在末日来临前只想保护家人的平民。他们的选择蕴含着巨大的悲伤——因为这意味着加速自己的消散。
如果我的消失能让其他人多一线生机……一个母亲的意识波动温柔而坚定，那就这样做吧。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三秒。
但对薇拉而言，这三秒仿佛永恒。她站在平台上，生命能量如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维持着这个庞大的意识交流网络。她的皮肤开始出现细微的晶化裂纹，从指尖向上蔓延，像即将破碎的瓷器。
系统冰冷的警告声在她意识边缘回响，但她已无力回应。
选择已定。
现在，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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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形空间外，“裁决号”指挥舰。
主炮过载爆炸的余波刚刚平息。“裁决号”的舰首装甲被撕裂，主炮彻底报废，但舰体核心结构尚存。指挥室内一片混乱，警报声此起彼伏。
“报告损伤！”
“主炮系统全毁！护盾发生器过载，恢复需要五分钟！我们击毁了那艘自杀撞击的船。”
指挥官盯着屏幕上“拾荒者号”残骸的飘散碎片，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那艘破烂的探索船，竟然让他付出了如此代价。
“另一艘敌舰呢？”
“‘灰鸦号’嵌入屏障墙壁，失去动力，但似乎没有完全损毁。内部检测到微弱生命信号。”
“不管它。”指挥官转向主屏幕，那里显示着球形空间的实时图像，“屏障状态如何？还能承受几次攻击？”
“屏障能量读数……正在急剧上升？”副官的声音充满困惑，“不对，不是上升，是……在重组？结构正在变得……更复杂？”
屏幕上，金色的屏障表面开始浮现出无数细密的光纹。那些光纹不是随机的，而是构成了某种巨大的、层层嵌套的几何图案，像一幅覆盖整个球体的曼陀罗。
更诡异的是，屏障内部，那些水晶开始……发光。
不是之前那种均匀的微光，而是有节奏的、脉动般的光芒。而且光芒的颜色开始分化——有些变成炽烈的金色，有些变成沉静的蓝色，还有些变成透明的、几乎不可见的银色。
“他们在做什么？”指挥官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就在这时，通讯频道里传来各舰急促的报告：
“beta-3区域检测到高能量聚集！”
“gaa-7方向有空间扭曲现象！”
“多个未知能量信号从屏障内部出现！正在快速接近！”
“是那些封存的意识体！”副官终于明白过来，“他们……苏醒了？而且还……”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屏障上，打开了数百个微小的缺口。
不是被打破的缺口，而是主动开启的、如同毛孔般的通道。
从每一个通道中，涌出了一团光芒。
那些光芒凝聚成模糊的人形——没有细节，只有基本的轮廓和一双发光的眼睛。他们手持由纯粹秩序能量构成的武器：剑、矛、弓、盾……甚至有些是根本无法归类、仿佛直接从几何概念中诞生的形状。
选择选项一的意识体们，化为了秩序兵器。
他们沉默地涌出屏障，数量之多，瞬间填满了屏障外的空间。三千七百四十二个光之人形，像一片无声的星河，悬浮在净蚀者舰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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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咆哮，没有战吼，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杀意。
“开火！所有单位开火！”指挥官嘶声下令。
净蚀者舰队的炮火再次点亮虚空。脉冲束、导弹、等离子弹幕……朝着光之人形群倾泻而去。
但攻击效果微乎其微。
光之人形没有实体，能量武器直接穿透他们的身体，只在光芒中激起涟漪。物理导弹则被他们灵活地闪避，或者用能量武器在半空中引爆。
而且，他们在学习。
最初，光之人形的攻击还有些笨拙，只是简单地冲锋、劈砍。但很快，他们开始展现出战术配合：一部分吸引火力，另一部分从侧翼突袭；有些凝聚成巨大的能量盾，掩护同伴推进；有些则分散成更小的光点，渗透进战舰的护盾薄弱处。
一艘净蚀者护卫舰的引擎舱突然发生爆炸——几个光点从通风管道渗入，在内部凝聚成人形，用能量刃切断了主能量线路。
另一艘驱逐舰的武器阵列接连哑火——光之人形没有攻击炮塔本身，而是精准地切断了外部供能管道。
他们不追求彻底摧毁，而是以最小的代价，使目标丧失战斗力。
就像一场外科手术式的集体处决。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一艘突击艇的舰长在通讯里尖叫，“他们不怕能量攻击！物理攻击也打不中！我们的护盾对他们形同虚设！”
指挥官脸色铁青。他看出来了——这些光之人形不是生物，也不是机械，而是纯粹的“秩序概念”的具现化。他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执行“清除威胁”的指令。
而净蚀者舰队，被标记为威胁。
“启动所有‘秩序干扰器’！”指挥官吼道，“他们既然是秩序造物，就用混乱来对抗！”
几艘特制的支援舰展开设备，释放出大范围的无序能量场。这种能量场能干扰大多数秩序化技术的运作。
果然，进入干扰范围的光之人形开始变得不稳定，身体边缘模糊、闪烁。
但他们没有退缩。
相反，那些选择选项三的意识体——那些以最后力量加固屏障、不直接参战的人们——开始行动了。
球形空间的屏障上，蓝色的光芒大盛。
两万三千七百七十四个意识体，将最后的力量注入屏障。这种力量不是攻击性的，而是“稳定”与“净化”。
蓝色的光波从屏障扩散开来，扫过无序能量场。所过之处，混乱被平复，无序被重新赋予短暂的、脆弱的秩序。
虽然不是永久性的，但足以让光之人形在干扰场中多维持几秒钟。
而几秒钟，在战场上就是生死之别。
光之人形抓住这个机会，加速突进。
“裁决号”的护盾在过载边缘，点防御系统疯狂射击，但仍然有几个光之人形突破了火力网，贴到了舰体表面。
他们开始“解构”。
不是切割，不是爆破，而是更恐怖的过程——光之人形的手按在装甲上，装甲的分子结构开始自行重组，从坚固的合金变成松脆的晶体，然后粉碎。
就像时间加速了千万倍的腐蚀。
“左舷装甲被突破！他们进入舰体内部了！”
指挥室内，红色警报疯狂闪烁。指挥官能听到舰体深处传来的爆炸和金属撕裂声。
“撤退！”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所有单位，脱离战斗！撤回褶皱带！”
“但是指挥官，那些敌舰——”
“放弃他们！能走的立刻走！”
净蚀者舰队开始溃退。还能动的战舰调转方向，不顾一切地冲向褶皱带的入口。受损严重、无法移动的舰船则被遗弃，船上的士兵绝望地看着光之人形涌入船舱。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但光之人形没有追击逃离的舰队。当最后一艘净蚀者战舰消失在褶皱带的扭曲光影中后，他们停止了攻击，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
然后，开始消散。
从最外围的开始，光之人形一个接一个地化为光点，像燃尽的星辰般熄灭。
他们的使命完成了。威胁已清除。
而代价是，那三千七百四十二个意识体，永远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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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形空间内，平台。
薇拉跪在地上，身体几乎完全晶化。裂纹已经蔓延到她的脸颊，透过半透明的皮肤，能看到内部金紫色的能量回路像即将断流的溪水般微弱闪烁。
她的意识在模糊与清醒间挣扎。
她“看到”了战斗的结束，看到了光之人形的消散，看到了净蚀者舰队的溃逃。
成功了。
但胜利的味道，是灰烬般的苦涩。
三千七百四十二个意识，永远消失了。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真正“苏醒”，只是在最后一刻，作为兵器存在过，然后逝去。
还有那些选择选项三的意识体——两万三千七百七十四个，为了提供那关键的几秒钟支援，加速了自己的消散。其中一部分可能还能维持几年、几十年的封存，但现在，他们将在几小时、几天内彻底归于虚无。
四万七千三百二十一个意识体，在这一次选择后，还能完整存留的，只剩下不到一半。
而她自己……
薇拉感觉到生命力在快速流逝。晶化已经蔓延到胸口，呼吸变得极其困难。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系统的声音变得遥远。
“系统……”她在意识中微弱地呼唤，“协议……执行完了吗……”
【主要威胁已清除。‘寂静陈列室’安全。】
“那就好……”薇拉想笑，但脸部肌肉已经僵硬，“帮我……最后一件事……”
【请指示。】
“把选择的结果……记录下来。每一个意识体的选择，他们的编号，他们的名字……如果还有名字的话……记录下来……他们不应该被遗忘……”
【正在记录。此项记录将作为协议核心档案永久保存。】
“还有……艾琳博士、伊桑、哈伦、丽诺尔、索尔……他们怎么样了？”
伊桑……那个总是冷静推演、想要优化一切的学生……
薇拉感到一种深沉的、几乎将她压垮的悲伤。
“系统……我的妹妹……莉娜……”
【‘灰鸦号’内部检测到生命信号。船体受损严重，但核心区域完整。斯特及两名乘员存活，生命体征稳定。】
薇拉终于感到一丝慰藉。
她还活着。
“还有……罗格……卡恩……”
【‘拾荒者号’在自爆中完全解体。未检测到逃生舱信号。推定乘员罗格、卡恩、铆钉已死亡。】
死了。
为了给她争取时间，为了阻止那致命的一炮，他们选择了自爆。
泪水终于从薇拉眼中滑落，但在离开眼眶的瞬间就晶化成微小的紫色颗粒，飘散在空中。
她辜负了太多人。
“系统……我死后……协议会怎么样……”
【根据最终设定，载体死亡后，协议管理权限将自动转移给预设的继承者。单：第一顺位，莉娜·伊斯特；第二顺位，艾琳·陈（若其意识尚存）；第三顺位……】
“不。”薇拉用最后的力气打断，“不要让莉娜继承……她不应该背负这个……让协议……进入自动维持模式……直到有真正准备好的人出现……”
【确认更改继承设定。协议将进入自动维持模式，基础功能继续运行，但重大修改需等待新任管理者。】
“那就好……”
薇拉感到疲倦如潮水般涌来。她看向周围那些光芒黯淡的水晶，看向那些还在沉睡、或正在消散的意识体。
对不起。
我没能给你们更好的选择。
视野彻底变黑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了罗格在驾驶舱里回头对她微笑，看到卡恩擦拭着他的步枪，看到铆钉的义眼平静地闪烁。
还有伊桑，在虚拟空间里推演着完美的公式。
“谢谢你们……”
最后的话语消散在无声中。
她的眼睛闭着，表情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解脱般的微笑。
【载体生命体征消失。协议管理权限移交：无。启动自动维持模式。】
【‘寂静陈列室’，进入新的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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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小时后。
莉娜从医疗床上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全身剧痛。然后记忆如潮水般涌回——战斗、撞击、爆炸、姐姐燃烧生命的光芒……
“薇拉！”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别动。你的肋骨断了三根，左臂骨折，还有轻微脑震荡。”
是雷恩。他坐在床边，脸上多了一道新鲜的伤痕，但眼神依旧锐利。
“我姐姐……”
雷恩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带你去看她。”
他扶着莉娜下床，走出医疗室——这是“灰鸦号”内部临时设置的医疗点。飞船还嵌在球形空间的墙壁里，但船员已经打通了通往内部的通道。
穿过残破的走廊，他们来到主平台。
莉娜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尊雕像。
薇拉跪在平台中央，身体完全晶化，但轮廓清晰可辨。金紫色的光芒从内部微微透出，让她看起来不像死去，更像在沉睡。
泪水瞬间模糊了莉娜的视线。
她挣脱雷恩的搀扶，踉跄着走到雕像前，颤抖着手，轻轻触碰姐姐的脸颊。
冰冷的晶体。没有温度。
“战斗结束后，我们搜索了整片区域。”雷恩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净蚀者舰队撤退了，留下十七艘被遗弃或摧毁的船。那些光之人形……都消失了。我们找到了‘拾荒者号’的碎片，确认罗格船长他们……没有生还。”
莉娜跪在雕像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晶体，无声地哭泣。
她失去了姐姐，也失去了那些刚刚认识、却已并肩作战的同伴。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意识中响起：
莉娜……
莉娜猛地抬头。
不是薇拉。是另一个声音，苍老而疲惫。
“谁？”
“你在哪里？”
在你左侧……第三座石碑后面的水晶……
莉娜按照指引找到那座水晶。里面的女性面容模糊，水晶表面布满细密裂纹。
听我说……你姐姐修改了协议……给了我们选择……虽然代价巨大……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真正尊重我们的意志……
协议现在处于自动维持模式……需要一个新的管理者……你姐姐……不希望你承担这个责任……
“那我该怎么做？”莉娜擦干眼泪。
做你认为正确的事……艾琳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记住……这里还封存着两万多个意识体……他们还需要时间……来等待真正属于他们的选择……
保护他们……直到那一天……
声音消失了。
莉娜将手掌贴上水晶，但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意识波动。
莉娜走回平台中央，看着姐姐的雕像，看着周围那些光芒黯淡的水晶，看着这个埋葬了无数希望与绝望的“寂静陈列室”。
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雷恩，帮我个忙。”
“你说。”
“我需要你出去，联系所有能联系的人——独立研究者、前联盟遗民、甚至那些愿意合作的拾荒者团体。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他们‘寂静陈列室’不再是一个神秘坟墓，而是一个需要守护、也需要被谨慎研究的遗迹。”
“你想对外开放这里？”雷恩皱眉。
“不完全是。”莉娜摇头，“我们需要建立一个监管委员会——不是管理者，而是监督者。确保协议不会被滥用，确保剩下的意识体得到尊重，也确保类似净蚀者的势力不能再靠近。”
“这会引来更多麻烦。”
“我知道。但隐藏和封闭已经失败了。”莉娜看向薇拉的雕像，“姐姐用生命换来的，不应该再次被埋没在黑暗中。我们需要让外界知道真相——关于‘守门人’、关于转化、关于秩序与自由的代价。”
雷恩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我会去做。但你需要留在这里？”
“暂时。”莉娜说，“直到委员会成立，直到有真正合适的管理者出现。在那之前……我来当这里的看守者。”
她走到平台边缘，看向下方那些还在沉睡的意识体。
两万多个生命，被冻结在时间里，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更好的选择”。
而她，将守护这份等待。
系统界面在她视野角落无声浮现：
【协议状态：自动维持模式（基础功能运行中）。】
【剩余封存意识体数量：21,847。】
【欢迎来到‘寂静陈列室’。请谨慎使用您的权限。】
莉娜深吸一口气。
“系统，给我一份完整清单。所有意识体的编号、转化前的职业（如果有记录）、目前的状态、以及……如果可能，他们留下的最后话语或意愿。”
【正在生成清单。预计完成时间：47小时。】
“好的。”莉娜轻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走回薇拉的雕像旁，盘膝坐下，背靠着冰冷的晶体，像小时候靠在姐姐肩头一样。
阳光透过屏障，洒在平台上，洒在那些水晶上，洒在两姐妹身上。
一片寂静中，莉娜闭上眼睛。
她开始倾听。
倾听那些沉睡者的呼吸，倾听系统的低语，倾听这个空间本身缓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心跳。
而在她意识深处，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莉娜……
是薇拉吗？还是幻觉？
莉娜不知道。
但她愿意相信，姐姐的某一部分，还留在这里。
在这片由无数选择构成的寂静中。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