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莉娜坐在平台上，面前悬浮着十几个半透明的数据界面。金色的光芒从她指尖流淌，调整着某个水晶的能量参数。她现在已经能熟练地操作系统——不再是强制性的任务发布，而是像使用一件精密工具，需要时调用，不需要时它便安静地退居视野角落。
一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事。
首先是“寂静陈列室监管委员会”的成立。雷恩带出去的消息像投入池塘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旧联盟遗民、独立研究者、甚至几个边缘星系的政府代表都派来了观察员。经过数月的谈判和争吵（以及几次差点演变成冲突的信任危机），一个由七方势力代表组成的监管委员会终于成立。
委员会不直接管理陈列室，而是制定准入规则、研究伦理和安全标准。莉娜作为“临时监管者”和薇拉的妹妹，拥有特殊席位和一票否决权——这是各方妥协的结果，也是对她这一年守护工作的认可。
其次是陈列室本身的改变。协议在自动维持模式下稳定运行，外围屏障修复到97，还增设了多层扫描和预警系统。最重要的是，莉娜建立了一套“意识状态监控网络”，实时监测所有封存意识体的稳定性，并在出现异常时自动调整能量供给。
现在，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巡视这个网络，微调参数，就像园丁照料一片沉睡的花园。
而今天，花园里出现了一点……异常。
“系统，调出编号7342的意识体详细数据。”
界面切换，显示出一幅复杂的意识波动图。图表显示，这个意识体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出现了三次异常的“认知回溯峰”——这意味着他在深度封存状态下，短暂地回忆起了转化前的某个特定记忆片段。
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在过去一年里，有十一个意识体出现过类似现象。其中七个在回溯后恢复了微弱的意识活动，能够进行最基础的思维交流。另外四个则因回溯冲击导致结构不稳定，需要额外能量维持。
莉娜调出7342号档案：
转化前职业：未知（推测与音乐或声音研究相关）
转化类型：自愿（档案备注：在转化仪式中主动要求播放特定旋律）
封存时间：203年1个月零9天
当前状态：深度封存，出现周期性认知回溯
音乐相关？莉娜想起姐姐曾经说过，有些意识体对特定的有序刺激（如旋律、几何图案、特定频率的声音）有反应。这或许是唤醒的突破口。
她决定尝试接触。
将手贴在7342号水晶表面，莉娜闭上眼睛，通过系统建立最基础的连接。
起初是一片寂静。然后，她“听”到了。
不是语言，不是图像，而是一段旋律。
极其简单的旋律，只有五个音符，循环往复，像钟摆一样稳定。但在这简单的重复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希望。
莉娜让旋律在自己意识中回荡，然后尝试回应——不是语言，而是用同样的频率，注入一丝温和的探询。
旋律停顿了。
接着，一个微弱而清晰的男性声音响起：
……谁？
……那是我妻子的安魂曲……声音带着深沉的怀念，她喜欢听我弹琴……转化前……我要求播放它……这样……我就能在永恒中……继续为她演奏……
“你的妻子……她也在转化中吗？”
不……她死于大陷落前的混乱……我转化……是为了不再感受失去她的痛苦……
凯尔的意识波动着悲伤，但出奇的平静。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在自己的永恒中，找到了继续爱她的方式。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我想……听到新的音乐……凯尔的声音带着一丝孩子般的好奇，两百多年了……同一个旋律……虽然美好……但……
莉娜明白了。他想要变化，但又畏惧变化。
“我可以尝试接入陈列室的资料库，那里可能保存着旧联盟的音乐档案。但这个过程可能会有风险，你的意识需要适应新的信息输入。”
……我准备好了……请……
莉娜操作系统，筛选出一段简单的、舒缓的古典音乐——旧联盟时期一位作曲家为逝去爱人创作的挽歌。她将音乐的频率数据转换成意识可接收的格式，缓缓注入。
水晶内部的光芒开始有节奏地明暗变化，像在呼吸。
几分钟后，凯尔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震颤：
……谢谢……
这让我想起……生命不仅仅是永恒的静止……也可以是……流动的记忆……
“你还想继续听吗？我可以每周为你接入一段新的音乐。”
……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
断开连接后，莉娜在系统日志里添加了一条新记录：
她保存记录，准备继续巡视下一个异常点。
但就在这时，系统弹出了一条特殊通知：
【检测到外部访问请求。来源：委员会科研部。申请事项：对‘秩序化污染转化技术’进行有限度研究。伦理评估：已通过委员会审核。安全评估：待补充。】
莉娜皱眉。这是过去一年里，科研部第三次提出类似申请。前两次都被她以“技术风险过高，缺乏足够安全措施”为由否决了。
但这一次，申请附带了更详细的安全方案和伦理监督流程，还承诺将研究成果首先用于治疗“晶化病”——一种在边缘殖民地蔓延的、疑似秩序化污染变种的疾病。
她调出申请文件，仔细阅读。
方案看起来确实更完善了。研究地点设在陈列室外围新建的独立实验室，与核心区物理隔离。所有研究人员必须通过严格的背景审查和心理评估。实验样本仅限于微量污染粒子，且全程由系统监控，一旦出现异常立即终止。
但信任不代表没有风险。
秩序化污染技术，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可以用来做手术救人，也可以用来杀人。“守门人”协议的悲剧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她需要更多意见。
“系统，模拟该研究方案可能引发的风险情景。包括：样本泄露、研究人员被污染、技术被外部势力窃取等。”
【模拟开始……预计完成时间：15分钟。】
等待期间，莉娜走到平台的透明舷窗前——这是去年新安装的，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陈列室外围的景象。
远处，几艘科研船正在安全距离外巡航。更远的地方，新建的“守望者”空间站已经初具规模，那是监管委员会的总部，也是进出陈列室的唯一官方口岸。
这一切，都建立在姐姐的牺牲之上。
薇拉的雕像依旧立在平台中央。经过一年的时间，晶化体的表面变得更加温润，内部的紫金色光芒流转缓慢而稳定。有时在深夜，莉娜会觉得自己能听到姐姐的低语——不是真实的声音，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指引。
“姐姐……如果是你，会同意吗？”她轻声问。
雕像当然不会回答。但莉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薇拉用生命修改协议，就是为了给“秩序”一个更人性化的定义。她相信技术在善意的引导下，可以成为治愈而非毁灭的力量。
而莉娜需要做的，不是一味地禁止，而是建立足够坚固的护栏，确保这力量不会再次失控。
莉娜调出委员会的安全响应预案，与模拟结果交叉比对。预案覆盖了大部分中低概率风险，但对那三种高概率情景的应对措施还不够完善。
她开始修改。
增加了样本运输时的三重物理锁、研究人员每日心理状态强制评估、实验室自毁系统（在污染扩散超过阈值时自动启动）……
修改完成后，她将更新后的安全方案发回委员会，附加自己的意见：
“原则上同意研究申请，但必须完全执行附件中的安全强化措施。同时要求：研究全程向监管者开放数据端口，每周提交伦理审查报告，任何突破性发现必须经委员会全体表决后才能进一步应用。”
点击发送。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艾丽西亚亲自发来的通讯请求。
莉娜接通。全息影像中，艾丽西亚看起来比一年前更憔悴，但眼睛里有光。
“莉娜，感谢你的审慎。我们会严格执行所有安全措施。你知道，我见过晶化病最糟糕的样子——在避难所三号，那些被污染的人……如果我们能研发出治疗方法……”
“我明白。”莉娜点头，“这也是我同意的原因。但我们必须小心再小心。秩序化污染的诱惑太大了——完美的秩序、永恒的稳定……很多人会为了这个铤而走险。”
“包括净蚀者。”艾丽西亚表情严肃，“我们监测到他们在褶皱带边缘的活动又开始增加。虽然规模不如去年，但更隐蔽、更有针对性。他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但可能与‘秩序剥离器’的改进有关。我们截获到一些破碎的通讯片段，提到‘深层频率’、‘协议根源’之类的词。我已经将情报分享给雷恩，他正在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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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娜心中一沉。净蚀者果然没有放弃。
“保持警惕。有任何新进展，立刻通知我。”
结束通讯后，莉娜看向系统界面上的另一个待处理事项——那是她自己的项目。
“意识唤醒渐进计划”。
过去一年，除了凯尔这样的少数案例，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维护现有意识体的稳定，避免更多消散。主动唤醒被视为风险过高——马库斯博士的悲剧历历在目。
但现在，随着她对系统和意识体理解的加深，随着安全措施的完善，或许可以开始尝试小规模的、高度可控的唤醒实验。
不是大规模给予选择权（像姐姐最后做的那样），而是极其缓慢地、一对一地，帮助那些表现出“唤醒意愿”的意识体，逐步恢复认知能力。
计划的第一阶段，她只选了五个意识体。都是意识完整度高、回溯现象稳定、且在档案中表现出较强心理弹性的个体。
其中包括一位前心理学家、一位冥想导师、一位园艺师、一位工程师，以及……伊桑·吴。
是的，伊桑。
战斗结束后，莉娜在系统日志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伊桑并没有完全消散。
当薇拉激活协议、给予所有意识体选择权时，伊桑虽然选择了“转化为秩序兵器”，但在转化过程中，他做了一个极其精密的操作——将自己的核心意识数据复制了一份，隐藏在协议架构的深层冗余代码中。
那不是完整的伊桑，更像是一个“意识备份”，处于绝对休眠状态，需要特定条件才能重新激活。
莉娜花了好几个月才找到并修复这个备份。现在，它被保存在一个独立的水晶中，等待着……一个决定。
她是否应该唤醒他？
伊桑是姐姐的学生，是为了帮助薇拉而主动选择牺牲的。他有权利获得第二次机会。
但唤醒一个曾经选择自我毁灭的意识体，风险巨大。而且，如果伊桑醒来，发现自己所处的世界——薇拉已死，罗格、卡恩牺牲，一切物是人非——他能承受吗？
莉娜还没有答案。
她关闭界面，决定先处理今天的巡视任务。
剩下的八个异常点，有五个是正常的周期性波动，两个需要微调能量供给，最后一个……
莉娜立刻赶到对应水晶前。里面封存的是一个年轻女性，面容模糊，档案信息极少，只标注着“非自愿转化，转化前经历重大创伤”。
“系统，分析下降原因。”
【检测到意识结构内部出现‘记忆回涌’现象。转化前创伤记忆正在突破封存屏障，导致认知过载。，意识完整度将在6小时内跌破50，进入不可逆衰退。】
“干预方案？”
【方案一：加强封存屏障，强制压制记忆。，但可能导致创伤记忆被永久封印，意识体失去部分人格特质。】
【方案二：辅助引导，帮助意识体重新整合创伤记忆。，失败可能导致意识崩溃。】
【方案三：暂时性深度休眠，暂停所有意识活动，待制定更安全方案后再处理。，但休眠期间意识完整度会继续缓慢下降。】
莉娜看着水晶中那张模糊的脸。
强制压制？那和净蚀者追求的“完美秩序”有什么区别？
深度休眠？只是拖延问题。
她选择了方案二。
将手贴上水晶，她首先建立了一个稳定的共鸣场，温和地包裹住意识体的核心。然后，像推开一扇沉重的门，她小心翼翼地触碰那些翻涌的创伤记忆。
瞬间，剧烈的情绪冲击席卷而来。
恐惧、绝望、被背叛的痛苦、以及对自身存在的彻底否定……
莉娜咬紧牙关，没有退缩。她引导这些情绪流经自己，同时注入稳定的、安抚的能量频率，就像在洪水中建造堤坝。
“你安全了。”她在意识中轻声说，“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伤害你。”
记忆的洪流逐渐平缓。
意识体的核心开始重新组织碎片，将创伤记忆整合进更完整的自我认知中——不是消除痛苦，而是接受它成为自己历史的一部分。
整整两小时后，莉娜才断开连接，浑身被冷汗浸透。
水晶内的女性面容清晰了一些，表情从痛苦转为平静的沉睡。，不再下降。
【干预成功。意识体已度过危机，进入稳定恢复期。预计24小时后完整度开始回升。】
莉娜长舒一口气，靠在石碑上休息。
这就是她的日常。没有宏大的战争，没有英雄式的牺牲，只有无数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抉择：调高一点能量，降低一点频率，给予一点安抚，或者……决定不干预。
每一个抉择，都关乎一个意识的存续。
疲惫，但充实。
她走回平台中央，在薇拉的雕像旁坐下，打开个人日志，开始记录今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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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历227年，第314日。号意识体凯尔·文森特成功建立音乐交流渠道，反应积极，建议扩展文化输入项目。号意识体创伤危机干预成功，证明温和引导方案可行，但需进一步完善安全协议。科研部研究申请已附条件批准，需密切监控安全措施执行情况。净蚀者活动增加，需提高警戒级别。”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添加了最后一段：
“今日巡视时，在姐姐雕像旁停留片刻。晶化体光芒稳定，内部能量流动似乎比昨日更活跃一些（可能是错觉）。有时会觉得她在看着我，用那种熟悉的、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但这份感觉……让我能继续坚持下去。”
“明天，我将开始审阅‘意识唤醒渐进计划’的最终方案。如果一切顺利，下周可能会进行第一次实验性唤醒尝试。对象暂定为前心理学家米里亚姆博士，她的档案显示她有丰富的心理危机干预经验，即使唤醒后出现适应问题，也更容易应对。”
“希望姐姐能为我指引方向。”
保存日志，关闭界面。
莉娜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姐姐的雕像，然后走向生活舱。
明天还有更多工作要做。
而在她离开后，平台陷入寂静。
只有水晶们散发出的微光，像呼吸般明暗变化。
而在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薇拉雕像内部的一缕金紫色光芒，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像在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