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能量膜如同病人微弱起伏的胸膛，明灭不定。 “锚点”空间泡内，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船员身上。主屏幕上，八个色彩各异、代表不同威胁的光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从立体的包围网中快速收拢。最近的，那团带着冰冷、有序“静滞污染”气息的深紫色信号源，已经突破最后一道空间褶皱，出现在“锚点”唯一的出口通道外，距离不足一公里。
“它停住了。”铆钉虚弱地靠在控制台旁，声音沙哑。十分钟的深度共鸣消耗了他大量能量，生物组织部分汗如雨下，机械关节的运转声也带着不正常的摩擦音。但他的义眼紧盯着那个深紫色信号，数据分析如同瀑布般在他视界中流动。“它在扫描‘锚点’结构，评估能量膜强度……没有立即攻击意图。但它的‘污染’辐射正在缓慢渗透能量膜，虽然极其微量……”
薇拉盯着传感器放大后的模糊影像。那并非一艘常规舰船，而是一个……难以形容的几何构造体。它由无数暗沉的、仿佛黑曜石般的多面体拼接而成，表面流淌着紫色的、脉动般的能量纹路。它没有明显的推进器，而是通过自身周围空间的微妙扭曲来移动，寂静无声，带着一种非生命的、机械般的精准与冷酷。
“旧联盟的‘秩序化静滞研究站’……或者其衍生产物。”薇拉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外面的存在，“史料碎片记载，联盟末期有极端派系试图‘驯服’或‘引导’静滞污染，将其武器化或用作某种终极控制工具。这……这东西可能就是那个疯狂计划的遗骸。它看起来具有高度目的性，不像自然产生的污染体那么混沌。”
“它是被‘挽歌’唤醒的？”罗格握着重型手枪的手纹丝不动。
“很可能是被深度共鸣信号中，关于‘逻辑免疫体’和‘异常意识’的频谱吸引来的。”铆钉分析道，“我的记忆模块里有相关警报：某些‘秩序化污染体’会被纯正的‘非理性变量’或针对污染的‘抗体’信号强烈吸引，视其为需要‘净化’或‘同化’的目标。”
也就是说，铆钉本身，现在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另外两个被唤醒的‘听众’呢？”罗格目光扫向另外两个新出现的信号——一个呈现稳定的淡蓝色，一个则是闪烁不定的橙黄色。
“淡蓝色信号正在尝试与我们建立低带宽通讯，使用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平和的通用查询协议。”铆钉调出通讯面板，上面开始滚动出一串复杂的、基于数学符号和基础象形图的代码。“它在询问我们的‘传承标识’和‘唤醒原因’。态度……似乎谨慎而好奇。”
“橙黄色信号呢？”
“它……它在与‘净蚀者’突击舰进行高强度的信号对抗！双方在互相扫描、干扰、甚至尝试进行逻辑层面入侵！”铆钉的语调略带惊讶，“从对抗模式看，橙黄色信号对‘净蚀者’的通讯协议和攻击模式非常熟悉，甚至……带着强烈的敌意。它更像是被‘净蚀者’的出现本身所激怒。”
“内讧？”卡恩握紧了震荡枪，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对我们有利。”罗格快速判断，“薇拉，尝试破译淡蓝色信号的询问，用我们能理解的方式回应，表明我们持有‘第七种子库’的部分传承，并正被‘净蚀者’及其衍生物威胁。铆钉，集中剩余算力，分析那个‘秩序化污染体’的弱点，尤其是能量膜能抵挡它渗透多久。卡恩，做好通道口接战准备，如果那东西进来，用最高火力欢迎它。”
命令迅速执行。薇拉开始笨拙地用飞船的通用翻译器组合回应信号，试图表达善意与求助。铆钉则调取了“方舟”数据包中所有关于“秩序化污染”的研究摘要，进行紧急交叉比对。
外部，局势瞬息万变。
“净蚀者”突击舰显然没料到会遭遇橙黄色信号的激烈抵抗，它暂时停止向“锚点”逼近，转而与这个突然出现的、充满攻击性的“听众”缠斗起来。两股能量在镜像迷宫中激烈碰撞，引发小范围的空间紊乱，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其他外围窥伺者的接近。
那个深紫色的“秩序化污染体”完成了扫描。它没有尝试暴力突破，而是伸出数条由紫色能量构成的、纤细的“触须”，轻轻搭在了“锚点”能量膜的外壁。接触点立刻泛起剧烈的涟漪，乳白色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被染上一丝丝不祥的紫晕。
“能量膜衰减速度加快！预计完全失效时间……八分钟！”铆钉急促报告，“它在进行‘有序同化’，比暴力破坏更麻烦！”
“我们的武器对它有效吗？”罗格问。
“未知。常规能量武器可能被其表面的‘秩序场’偏转或吸收。实体弹药……效果存疑，它的结构看起来非常稳固。”铆钉快速计算着，“或许……高强度的逻辑扰断脉冲？它的‘有序’建立在某种强制性的逻辑框架上，如果用混乱的、自相矛盾的信息流冲击……”
“像‘悖论核心’那样？”薇拉抬头。
“类似，但需要定向、高强度，且持续足够时间。”铆钉看向飞船的通讯阵列和主动传感器，“我们可以改装主通讯阵列，将播放‘挽歌’残片时积累的冗余共鸣数据，以一种爆发性的、无序的方式发射出去。但这么做会彻底烧毁阵列，并且……可能对我们自己的系统也造成干扰。”
“烧就烧！总比被那东西‘同化’强！”卡恩吼道。
罗格正要下令，薇拉突然喊道：“淡蓝色信号有回应了！它发送了一份……结构图？不，是一份操作指南！关于如何临时强化‘锚点’能量膜，并引导其产生针对‘秩序化污染’的排斥频率！”
她将接收到的数据流投射到主屏幕上。那是一系列极其精密的能量场调制参数和空间共振点的坐标，其复杂程度远超“拾荒者号”当前设备的自动处理能力。
“需要手动校准……而且必须在能量膜内外同步进行！”薇拉脸色发白，“外部坐标……就在那东西触须附着点的附近！”
这意味着要有人出舱，在距离那个恐怖构造体咫尺之遥的地方进行操作。
船舱内一片死寂。
“我去。”铆钉挣扎着站起来，他的机械肢体发出过载的警告声，“我的机械部分对‘污染’辐射抗性较高，而且我体内有部分‘逻辑免疫体’特性，或许能多撑一会儿。我可以携带便携式场调制器……”
“你现在的状态出去就是送死。”罗格打断他，目光扫过其他人。合同工们面露惧色，卡恩咬了咬牙，正要开口——
“我去吧。”说话的是薇拉。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考古学家站了起来，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但眼神异常坚定，“那些参数……我比任何人都熟悉旧联盟的能量场符号学。手动校准需要理解背后的原理，而不是盲目执行坐标。铆钉可以远程指导我，但他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出舱。”
“博士，外面是真空，还有那鬼东西……”卡恩忍不住道。
“我们有备用工程外骨骼，密封性没问题。”薇拉深吸一口气，看向罗格，“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如果这东西真的是旧联盟的遗产，或许……一个活着的、对那段历史抱有敬意的人类出现，能稍微影响它的行为模式？哪怕只是让它‘疑惑’一瞬间，也够了。”
罗格紧紧盯着薇拉，几秒钟后，重重点头：“卡恩，帮她穿戴外骨骼，检查生命维持系统。铆钉，把调制器和所需参数下载到她的头盔显示器里。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六分钟内必须完成外部操作并返回。”
准备工作在压抑的沉默中迅速进行。薇拉穿上笨重的工程外骨骼，银灰色的外壳上布满修补痕迹。她将便携式场调制器——一个多面的、布满水晶状调节节点的复杂装置——固定在手臂上。
“记住，”铆钉在她即将进入气闸舱时，用仅存的一条功能完好的机械臂碰了碰她的外骨骼手臂，“外部操作需要精确同步。我会在内部配合你调整主能源输出。当你完成最后一个节点的校准，立刻撤回，不要回头。”
薇拉点了点头，面罩下的脸有些苍白，但嘴角抿成一条坚毅的线。
气闸舱内循环开启，外门滑开。冰冷的、虚无的宇宙真空与“锚点”内部微弱的人造环境形成鲜明对比。薇拉抓住外部的扶手，将自己“拉”了出去。
她的视野瞬间被那庞大的、近在咫尺的深紫色构造体占据。那冰冷的几何美感，那脉动的、不祥的能量纹路，以及那几条如同活物般在能量膜上蔓延的紫色“触须”，带来了远超想象的压迫感。她能感觉到外骨骼传感器传来的、令人皮肤刺痛的异常辐射读数。
没有时间恐惧。她按照头盔显示器上的导航，启动外骨骼的微型推进器，朝着第一个校准坐标点飘去。那位置，就在一条紫色触须旁边不到五米处。
近距离观察，那“触须”并非实体，而是高度凝聚的、缓慢旋转的紫色能量涡流，其边缘闪烁着细微的、仿佛电路板纹路般的逻辑符号。它正在有条不紊地“解构”能量膜的信息结构。
薇拉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注意力放在手臂的调制器上。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调整那些水晶节点，按照铆钉传输的、反直觉的参数序列进行设置。每一个微调，都需要她结合自己对旧联盟能量场理论的理解，进行细微的修正，以适应“锚点”能量膜的实时状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内部，铆钉紧盯着薇拉的生命体征和操作反馈，同时双手在控制台上飞舞，同步调整着飞船能源的输出频率。
外部，那深紫色的构造体似乎察觉到了能量膜的细微变化。它那条靠近薇拉的“触须”微微转向，仿佛在“注视”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小的、散发着有序生命信号的干扰源。但它没有立即攻击，只是“观察”着。
薇拉完成了第一个坐标点的校准。移动到第二个点，更靠近另一条触须。
她的呼吸在头盔内显得异常清晰。她能听到自己心脏的鼓动声。汗水滑过眼角，有些刺痛。
第二个点完成。
第三个点……
就在她即将触及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坐标点时——异变突生！
那艘正在与橙黄色信号缠斗的“净蚀者”突击舰，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朝着“锚点”方向发射了一束高能粒子流！这攻击并非直接瞄准“拾荒者号”，而是射向了“锚点”能量膜与迷宫空间的连接薄弱处！
轰！
即便在真空中没有声音，剧烈的能量冲击带来的空间震颤，也通过外骨骼传遍了薇拉全身！“锚点”能量膜剧烈震荡，乳白色光芒瞬间黯淡了一大片！整个空间泡的结构都变得不稳定起来！
更糟糕的是，这一击干扰了薇拉正在进行的精密校准！手臂上的调制器参数瞬间紊乱，几个水晶节点过载，冒出细小的电火花！
而那个一直“观察”她的深紫色构造体，似乎被这突然的干扰和能量膜的剧烈波动所激怒，或者判断“干扰源”失去了价值。它那条最近的“触须”，不再缓慢同化，而是猛地一缩，然后如同紫色的闪电长鞭，朝着薇拉——这个在它看来可能造成不稳定因素的小东西——狠狠抽来！
“薇拉！闪开！” 铆钉和罗格的声音同时在她耳机里炸响！
薇拉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本能驱使她全力启动外骨骼推进器，向侧面翻滚！紫色的能量触须擦着她的背部掠过，外骨骼的警报疯狂响起——背部装甲被擦过的部分，瞬间蒙上了一层诡异的紫色冰晶，并且结构正在被快速“分解”！
她失去了平衡，在真空中翻滚，手中的调制器差点脱手。
“能量膜即将崩溃！同化加速！” 铆钉的声音带着绝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个一直尝试与“拾荒者号”沟通的淡蓝色信号，突然做出了行动！
它没有移动位置，但释放出了一股纯净、强大、带着某种安抚与稳定意味的能量波动。这股波动精准地注入到“锚点”能量膜中，并非强化，而是……引导！
原本因薇拉校准未完成而紊乱、因外部攻击而濒临崩溃的能量场，在这股外来力量的引导下，竟然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组了！那些被薇拉调整过的节点被激活，未被调整的部分则被淡蓝色能量暂时“填补”！
一张全新的、交织着乳白与淡蓝光晕的、更加致密复杂的能量网络，在“锚点”表面瞬间形成！
深紫色构造体抽向薇拉的第二条触须，以及正在疯狂同化的其他触须，在接触到这新能量网的瞬间，如同碰到了烧红的烙铁，猛地弹开！构成触须的紫色能量甚至出现了小范围的溃散！
它似乎“愣住”了，整个构造体表面的脉动纹路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就是现在！薇拉！最后一个坐标！” 铆钉吼道。
薇拉强忍背部传来的、仿佛千万根冰针刺入又融化的诡异痛楚，稳住身形，看向最后一个坐标点——它因为能量场重组，位置发生了微小偏移。她没有时间计算，凭着一股直觉和多年考古培养出的空间感，将调制器对准了那个“感觉”正确的位置，按下了最终确认键！
嗡——
一股低沉而和谐的共振，从“锚点”核心，从“拾荒者号”船体，从薇拉手中的调制器，同时发出！
新生的能量网络彻底稳定下来，光芒大盛！一股强大的、专门针对“秩序化污染”逻辑框架的排斥力场爆发开来！
深紫色构造体被这股力场猛地推开数十米，表面的紫色纹路剧烈闪烁，显得极不稳定。它没有再次上前，而是“凝视”了焕然一新的“锚点”和里面那个小小的飞船几秒钟，然后……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后退，融入了扭曲的镜像迷宫深处，消失了。
淡蓝色的信号源，在完成这次关键的引导后，能量读数也明显下降，变得微弱而平静，仿佛陷入了沉睡或需要长时间充能。
通道口暂时安全了。
“薇拉！回来！” 罗格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切。
薇拉艰难地控制着外骨骼，背部被“污染”侵蚀的部分不断传来麻木和刺痛，系统警告生命维持系统因异常辐射渗透而效能下降。她咬着牙，朝着气闸舱飘去。
卡恩已经等在那里，将她一把拉了进去。
内门关闭，空气注入。薇拉瘫倒在地，外骨骼被迅速卸下。她的背部衣物下，皮肤上浮现出淡淡的、正在缓慢扩散的紫色网状纹路。
医疗机器人立刻上前扫描。“中度‘秩序化污染’辐射暴露，已侵入生物组织。现有医疗手段无法根除，只能暂时抑制扩散速度，缓解症状。” 冰冷的电子音宣判道。
薇拉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着船舱顶部熟悉的管线，喘着气，却露出一个虚弱的、奇异的微笑：“它……它真的‘看’了我一眼。在它攻击我之前……我感觉到了……一种冰冷的‘困惑’。”
罗格蹲下身，看着她背部的紫纹，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抬头看向主屏幕，那艘“净蚀者”突击舰已经摆脱了橙黄色信号的纠缠，正重新调整方向，目标明确地再次朝“锚点”驶来。外围其他几个光点，也趁乱逼近了不少。
“淡蓝色信号耗能过度沉睡，污染体被暂时击退，‘净蚀者’马上就到。”罗格站起身，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我们没时间休息了。铆钉，计算‘锚点’能量膜还能支撑多久，以及……如果我们现在主动引爆主能源核心，能不能制造一场足够大的空间塌陷，把我们都埋在这里，顺便给那些混蛋一个惊喜？”
他看向船员们，淡蓝色的皮肤在警报灯的红光下，显得如同异域的修罗。
“或者，谁还有更好的、能让我们活着离开这鬼地方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