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归镜像区”的寂静是一种欺骗性的宁静。飞船外，无数金属碎片以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排列、反射、叠加，形成视觉上的无限延伸，仿佛整个宇宙都被困在了一面破碎的万花筒中。传感器读数混乱，常规的深度、距离、方向概念在这里彻底失效。“拾荒者号”依靠铆钉根据“方舟”拓扑图计算出的“空间应力流线”缓慢移动，如同在激流暗涌的河底摸索前行的盲鱼。
主屏幕上，代表外围威胁的光点已经增加到七个。它们分散在迷宫的不同入口区域，有些静止观望，有些则小心翼翼地尝试深入，但都被复杂的空间结构所阻。那艘“净蚀者”的突击舰依然停留在“悖论核心”外侧，如同耐心的蜘蛛，守候在它认为猎物必经的网口。
“他们在等什么？”卡恩低声问，目光在几个威胁光点间逡巡。
“等我们犯错，等我们耗尽资源，或者……”罗格盯着那艘突击舰，“等其他势力先动手，他们好坐收渔利。也可能，他们在调集更多兵力封锁出口。”
薇拉从一堆数据屏中抬起头，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方舟’的历史日志碎片里提到，‘净蚀者’在联盟末期就以高效、冷酷和擅长利用第三方势力达成目的着称。他们很少第一个冲进陷阱。”
“那我们怎么办？”一个年轻的合同工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面。”
“我们不需要一直躲。”铆钉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金属质感，但细听之下，仍能察觉到一丝紧绷，“我的记忆模块还在持续解锁。‘守护者协议第二阶段’的细节更清楚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钥匙’——指我，或者更准确说，是我体内与‘种子库’共鸣的协议核心。”铆钉的机械手指指向自己胸膛，那里是生物组织与精密机械结合最紧密的区域，“‘挽歌’——就是那段‘无声挽歌’数据。所谓的‘共鸣深度’，是指钥匙与挽歌在特定环境下相互作用、产生的信息结构复杂度。这种复杂度达到阈值，可能会……广播一种更特殊的信号。”
“什么信号？”罗格问。
“一种基于旧联盟底层‘文明存续频段’的召唤协议。”铆钉的义眼闪烁着，“旨在吸引所有仍能识别该频段、且理念与‘种子库’预设的‘平衡与守护’原则相符的个体或群体——也就是寻找‘其他听众’。理论上，这些‘听众’可能是其他未被发现的守护者、认同旧联盟某些遗产公约的文明哨站、甚至……可能是某些在崩溃中幸存下来的、中立的旧联盟自动化设施。”
薇拉眼睛一亮：“就像在黑暗森林里点火，但用的是只有朋友才能看到的特殊光谱？”
“可以这么类比。”铆钉点头，“但风险极大。首先，我们不确定现在还有多少‘听众’存在，或者他们是否还认同数百年前的理念。其次，信号会暴露我们更精确的位置，即使是在迷宫深处，也可能被某些技术高超的势力破解。最后……”他顿了顿，“记忆模块警告，如果‘净蚀者’掌握了部分旧联盟加密协议，他们也可能伪装或拦截这种信号。”
利弊权衡，又一次摆在面前。
罗格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那些虎视眈眈的光点。等待，意味着被动，意味着资源（尤其是氧气和能源）的缓慢消耗，意味着给对手更多准备时间。冒险主动召唤未知的“听众”，则可能引来真正的援手，也可能打开潘多拉魔盒。
“共鸣深度达标需要什么条件？”他问。
“需要我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空间节点，全力运行协议核心，同时同步播放完整的‘无声挽歌’数据。这个过程大约需要十分钟，期间我会进入一种半沉浸状态，对飞船控制能力下降。”铆钉看向罗格，“而且，根据协议描述，深度共鸣可能会对我自身的认知结构产生……短期影响。具体是什么，模块里没细说。”
罗格的目光扫过船员们。薇拉眼中是学者对未知的渴望与担忧，卡恩等人则更多是面对不可控风险的警惕。
“我们需要一个更安全的位置来尝试这个。”罗格最终说，“铆钉，拓扑图上有没有这样的地方？相对稳定，易守难攻，最好还能干扰外部探测？”
铆钉快速调取数据：“有。前方约十五分钟航程，有一个标记为‘锚点’的小型稳定空间泡。数据显示，那是旧联盟研究‘异常空间结构锚定技术’的遗留物，内部空间规则接近正常，且自带一层微弱的、能过滤特定频率扫描的‘现实膜’。但……它只有单一入口，且体积不大，一旦被堵住，我们很难脱身。”
“瓮中之鳖。”卡恩总结。
“但也是暂时的堡垒。”罗格下了决心，“就去那里。我们需要时间喘口气，也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让铆钉尝试联系‘听众’。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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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锚点”的内部，确实如描述一般，是一个直径不足五百米的、近乎完美的球形空间。边缘是流动的、半透明的能量膜，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微光，将外面扭曲疯狂的镜像迷宫隔绝开来。这里的物理常数稳定，重力微弱但存在方向，仿佛宇宙中一个被遗忘的、安宁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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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者号”停泊在空间泡中央，如同悬浮在琥珀中的小虫。船员的紧张情绪稍微缓解，但这种安全感是脆弱的——唯一的出口，那条狭窄的、被能量膜包裹的通道，此刻成了他们与外界唯一的连接，也是潜在的死亡通道。
“开始准备。”罗格下令，“卡恩，带人在通道口布置简易预警和阻滞装置。薇拉，协助铆钉检查‘挽歌’数据的完整性，确保播放系统万无一失。其他非必要系统进入休眠，节约能源。”
铆钉已经将一根数据线从自己颈后的接口，连接到了飞船的主通讯阵列。那枚存储着“无声挽歌”的物理存储器被小心翼翼地置入一个特制的、带有放大和净化功能的播放器中。
“我需要集中注意力。”铆钉对罗格说，“共鸣期间，我对外界的感知会大幅下降。如果有突发情况……”
“我们会处理。”罗格拍了拍他完好的那条机械肩膀，“你只管做好你该做的事。”
铆钉点了点头，义眼的光芒逐渐变得深邃而恒定。他盘膝坐下（这个动作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怪异），生物组织的部分开始放松，而机械部分则发出极其细微的、高频率的运行嗡鸣。
薇拉启动了播放器。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飞船内部系统低沉的背景音。
然后，一种极其微弱、仿佛从宇宙深处传来的震动感，开始通过飞船的结构传递到每个人身上。那不是声音，更像是某种……空间本身的细微颤栗。
接着，“挽歌”流淌而出。
与之前几次播放不同，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音频数据。它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铆钉体内协议核心的驱动下，与这“锚点”空间泡的能量场产生了奇妙的互动。那些复杂的和声、电子合成音效、意念共鸣的织体，化作了肉眼可见的、淡淡的流光，在船舱内、在空间泡的乳白能量膜上蜿蜒游走。
铆钉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的生物组织部分皮肤下，浮现出淡淡的、与旧联盟科技风格一致的幽蓝纹路。机械部分的关节处，发出有节奏的、仿佛心跳般的轻微“咔哒”声。他的义眼直视前方，但焦点仿佛落在了无限遥远的地方。
罗格紧盯着外部传感器。能量膜外，扭曲的镜像迷宫依旧。外围的那些光点，暂时没有异动。那艘“净蚀者”突击舰也保持着静止。
三分钟过去。
五分钟。
空间泡内的流光越来越盛，渐渐汇聚成模糊的、不断变化的几何图案，有些像“方舟”表面的纹路，有些则完全是陌生的符号。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怮、渴望、坚定与某种宏大希冀的情绪，弥漫在空气中，感染着每一个船员。就连最粗犷的卡恩，也露出了怔忪的神情。
七分钟。
突然，铆钉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属于他的声音，而是吐出了一串极其快速、复杂、由多种语言和数学符号混合而成的信息流！这信息流直接通过他的发声模块和连接的数据线，汇入了正在播放的“挽歌”之中！
“挽歌”的“乐曲”骤然拔高，变得更加宏大、更加结构严谨，仿佛从一个破碎的哀悼，变成了一篇恢弘的、召唤与宣告的史诗！
外部，能量膜开始同步闪烁，频率与“挽歌”的核心节奏一致！
“信号……正在被调制放大……发送……” 铆钉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在宏大的“挽歌”背景中，显得无比渺小，“……探测到……回应……”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外部传感器发出尖锐的警报！
不是来自外围那些光点，而是来自迷宫深处，另外三个之前完全没有被探测到的方向！
三个全新的、强烈的能量信号，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陡然亮起！它们的信号特征古老而强大，带着明显的旧联盟科技风格，但……并不完全相同。其中一个，甚至散发出与“静滞污染”相似却更加“有序”的冰冷气息。
“是什么？”罗格厉声问。
“未知……是‘听众’？还是……别的东西？”薇拉的声音颤抖着。
铆钉的义眼疯狂闪烁，他似乎在全力处理着海量涌入的信息：“协议……确认……两个回应信号……符合‘潜在友善标识’……但状态……不稳定……一个……信号混乱……充满攻击性……不确定……”
第九分钟。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那艘一直静止的“净蚀者”突击舰，突然启动了！它不再顾忌迷宫的风险，以惊人的速度朝着“锚点”的大致方向冲来！显然，他们侦测到了这异常强烈的共鸣信号，决定不再等待！
与此同时，外围那七个原本观望的光点中，也有四个开始躁动，朝着信号源——也就是他们的方向——尝试突破！
而迷宫深处被惊醒的那三个未知信号，也开始移动！其中一个“潜在友善标识”的信号，正尝试向他们靠近；另一个“信号混乱”的攻击性信号，则似乎对“净蚀者”突击舰产生了兴趣，调转了方向；第三个，那个带有“静滞污染”有序气息的信号，则……径直朝着“拾荒者号”所在的“锚点”冲来，速度快得惊人！
“我们被包围了！从里到外！”卡恩吼道。
共鸣的十分钟，还剩最后六十秒。
铆钉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那些幽蓝的纹路几乎要透体而出。他发出的混合信息流越来越急促。
“挽歌”达到了高潮，仿佛万千意识在同时呐喊，空间泡的能量膜剧烈波动，几乎要碎裂！
罗格的目光扫过屏幕上从四面八方逼近的威胁，扫过颤抖的铆钉，扫过脸色苍白的船员，最后落在那个带着不祥气息、高速冲来的未知信号上。
他猛地按下通讯键，声音盖过了宏大的“挽歌”：
“所有人员，一级战斗准备！铆钉，还有多久？！”
“五……四……”铆钉的声音如同绷紧的钢丝。
三……
二……
一……
共鸣戛然而止。
流光消散，“挽歌”停止。
空间泡内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但那乳白的能量膜明显暗淡了许多，变得不稳定。
铆钉瘫软下去，被旁边的薇拉扶住。他看起来极度虚弱，义眼的光芒黯淡，但其中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和沉重。
“信号……发出去了。”他喘息着说，“‘听众’……来了。但……猎人也全被引来了。”
传感器屏幕上，代表八个不同威胁的光点，正从不同方向，穿透或即将穿透迷宫的阻碍，朝着这个小小的、脆弱的“锚点”，合围而来。
最近的，正是那个带着有序“静滞污染”气息的未知存在，距离入口通道，已不足三公里。
罗格拔出腰间的重型手枪，检查能量弹匣，声音冷静得可怕：
“那么，准备迎接客人吧。不管是来听歌的，还是来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