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迷宫”内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
铆钉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触及每个船员心中最隐秘的恐惧。所有人都看着他——这个沉默、可靠、肢体部分机械化的工程师，此刻站立在飞船昏暗的灯光下，他那部分生物组织的脸微微抽搐，而机械义眼则以远超平时的频率闪烁着，仿佛内部正进行着一场激烈到足以烧毁电路的风暴。
“活体遗产？”罗格的声音低沉，打破了死寂。他没有后退，也没有举起武器，但整个人的姿态已从船长切换成了某种更原始的、评估威胁的状态。“解释清楚，铆钉。现在。”
薇拉的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嘴，考古学家的本能让她瞬间联想到无数旧联盟关于意识上传、机械融合、以及那些被列为禁忌的“永生协议”的只言片语。
“记忆模块正在解锁……碎片化……” 铆钉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轻微的电子噪音，仿佛他的一部分正在与另一部分争夺控制权，“我……我的基础记忆是从‘初愈边疆’的一家义体维修站开始的。师傅说我是在一次边界冲突后的废墟里被发现的，严重损毁，只剩下部分大脑组织和基础循环系统……他们修复了我，给了我新的名字，新的身体……”
他的机械手臂抬了起来，金属手指在控制台的微光下反射着冷光：“但我从不记得那之前的事。一片空白。师傅说这是创伤性失忆，是保护机制。”
“现在呢？”罗格紧盯着他。
“模块解锁了……一小部分。”铆钉的义眼锁定在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上，仿佛在阅读只有他能看见的文字，“关键词：‘静滞污染遏制协议’、‘长期潜伏观测员’、‘逻辑免疫体载体’……还有……‘第七种子库最终防卫序列，备用启动单元’。”
“‘备用启动单元’？”薇拉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你不仅仅是守护者，你……你就是‘方舟’的一部分？或者至少，是它的钥匙之一？”
“逻辑免疫体……”罗格捕捉到了另一个词，“抵抗‘逻辑病毒’和‘静滞污染’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在那片坟场里工作这么久，却没像其他人那样发疯或者被‘规则重塑’？”
铆钉缓缓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可能性极高。模块信息显示，我的生物组织部分经过特殊改造，能产生一种……‘认知抗体’。我的机械部分则内置了与‘种子库’共鸣的协议栈。当‘方舟’被激活，且检测到符合资格的次级守护者时，我的深层协议也应被唤醒，提供进一步指引和……防卫能力。”
“但你被提前触发了。”罗格看向外部传感器，那个未知舰船的光点又近了一些，“‘净蚀者’这个词是关键。”
“是的。”铆钉的义眼终于稳定下来，但那光芒变得无比锐利，“模块里有一个最高优先级警报协议：一旦确认‘净蚀者’势力出现，无论我的当前状态如何，无论‘种子库’是否完全激活，都必须启动‘紧急规避与传承协议’。这意味着……我本身，就是他们要销毁的目标之一。因为我不仅是钥匙，也可能是……‘种子库’知识，尤其是关于如何制造‘逻辑免疫体’知识的……活体样本。”
船舱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这个发现彻底颠倒了他们的处境。他们不仅仅是意外的发现者和临时的守护者，更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某个跨越数百年计划的一部分。铆钉，这个他们信任的同伴，竟是一枚沉睡的定时炸弹，或者说，一座行走的宝库。
“外面那艘船……” 卡恩的声音带着干涩，“他们不只是为‘方舟’而来，他们是为他而来。”
就在这时，铆钉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那里是生物组织与机械颅骨结合的部位。“他们在尝试主动扫描……不是常规扫描，是一种针对特定生物-机械混合体的共振探测。他们在找像我这样的信号特征。”
“能屏蔽吗？”罗格立刻问。
“在迷宫内部，空间扭曲能干扰大部分信号，但无法完全屏蔽这种定向共振探测……除非……”铆钉快速操作着控制台，调出迷宫拓扑图，“除非我们进入迷宫更深层的‘递归镜像区’。那里的空间自相似性极高，能产生近乎无限的多重反射，可以极大稀释和混淆任何定向信号。但风险……”
“风险是什么？”
“那里的空间拓扑极不稳定，存在‘自指悖论’区域。如果导航失误，飞船可能陷入无限循环的逻辑死结，或者……被随机‘反射’到迷宫的任何位置，甚至是时间流异常区。”铆钉顿了顿，“而且，我的记忆模块显示，迷宫深处，可能还有旧联盟留下的其他‘测试’或‘防卫机制’。”
外部，未知舰船的光点又推进了十分之一天文单位。对方的扫描脉冲变得更加密集，更具侵略性。
罗格扫视着他的船员。薇拉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卡恩和他的队员紧握武器、如临大敌，而铆钉——这个刚刚发现自己可能并非完整“人类”的同伴，正等待着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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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时间犹豫。
“铆钉，计算通往‘递归镜像区’的最稳定路径。我们需要拖延时间，搞清楚外面是谁，以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罗格命令道，随后看向薇拉，“博士，继续挖掘‘方舟’警告信息里的一切细节。‘净蚀者’有什么弱点？他们的技术特点？任何能帮助我们生存的信息。”
“船长，”铆钉在计算间隙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我的记忆模块还显示……如果我被‘净蚀者’捕获，或者确定无法逃脱，我的核心协议会启动最终指令：物理性湮灭所有与‘逻辑免疫体’及‘种子库启动协议’相关的生物与机械组织。这过程……不可逆。”
那是一种坦然的、预先编程的自我毁灭宣告。
罗格沉默了几秒，然后说：“那就别被抓住，也别启动那该死的指令。你是‘拾荒者号’的工程师，在我们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之前，这点不变。现在，带我们进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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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者号”再次动了起来，如同一条受伤的银鱼，滑入更加光怪陆离的空间褶皱深处。
周围的景象变得越发诡异。巨大的金属残骸开始出现完美的镜面复制，一排又一排，延伸至感官的极限。飞船的前方明明是一片空旷，传感器却显示有十几个相互重叠又矛盾的障碍物影像。光线在这里弯曲、分裂，形成令人眩晕的万花筒效应。
铆钉的机械部分全功率运转，处理着迷宫实时拓扑数据，引导飞船在安全的“通道”中穿行。这些通道并非物理存在，而是空间结构暂时稳定的“缝隙”。
“对方跟进来了。” 铆钉报告，声音在飞船轻微震动中依然平稳，“他们很谨慎，但在追踪我们的空间扰动痕迹。他们对迷宫有一定了解，至少知道基础的规避方法。”
“能识别舰型了吗？”罗格问。
“更清晰的扫描数据传回……是‘执法者级’轻型突击舰的改型。旧联盟末期内部安全部队的标配之一，但进行过大量现代化改装。船体标识……模糊，但扫描到一种非标准的能量护盾频率，与已知星盗或边疆势力都不匹配。”铆钉停顿了一下，“他们刚刚发射了两个小型探测器，专门针对生物-机械混合信号。探测器型号……‘清道夫-iv型’，旧联盟‘净化部队’的专用装备。”
“‘净化部队’……”薇拉从数据屏前抬起头，眼中带着恐惧，“我在历史碎片里见过这个名字。他们是‘归零事件’前，联盟内部负责处理‘逻辑叛逆’和‘异常意识’的特别行动单位，手段……极端。如果‘净蚀者’真的源于联盟叛徒，那他们拥有这些遗产就不奇怪了。”
“探测器速度？”罗格紧盯导航屏幕。
“很快，而且适应了迷宫环境。它们能追踪我们留下的微弱空间涟漪和能量残余。预计……七分钟后进入有效追踪范围。”
七分钟。不够深入迷宫核心，也不够摆脱追踪。
“铆钉，迷宫里有没有可以‘利用’的东西？不只是躲藏？”罗格问，“‘方舟’把我们引到这里，不会只给一个死胡同。”
工程师的义眼高速闪烁：“分析拓扑图……前方一点二公里，存在一个标记为‘递归悖论核心’的区域。数据显示，那是旧联盟测试‘哥德尔自指系统’的试验场残骸。其空间特性是：任何进入其中的有序系统，都会被强制‘复制’并陷入自我指涉的逻辑循环，直到系统崩溃或外部干预。”
“听起来是个陷阱。”卡恩说。
“对我们和追兵都是。”罗格看向铆钉，“但如果我们知道路径，能短暂进入边缘而不深入核心，然后……”
“然后引导追兵，或者他们的探测器，进入核心区。”铆钉接话，“他们如果追踪我们的痕迹，很可能会被引入歧途。但风险在于，我们自己也可能被边缘效应波及。”
“波及会怎样？”
“轻微的逻辑混乱，系统短暂错误，感官失调……程度取决于停留时间和个体差异。”铆钉看向船员们，“尤其是对于认知结构复杂的个体——比如高度依赖逻辑思维的我，或者存储了大量复杂历史信息的薇拉博士——影响可能更大。”
薇拉咬了咬嘴唇：“总比被抓住好。”
罗格点头：“就这么办。设定路线，在‘悖论核心’边缘做一次短促的、明显的空间扰动，然后立刻转向进入这个……‘镜像回廊’区域隐藏。铆钉，计算精确时间和路径。”
“计算中……需要薇拉博士提供‘方舟’数据包中关于该区域的最新注释，可能有路径更新。”
薇拉和铆钉迅速协作。在最后关头，一段隐藏极深的空间坐标修正参数被提取出来——这显然是“方舟”基于数百年观测，对迷宫变化进行的更新。
“准备执行。”罗格握紧操纵杆。
“拾荒者号”猛地加速，冲向那片在传感器上呈现为一片混沌漩涡的区域。靠近时，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奇异的晕眩，仿佛思维变得粘稠，记忆的片段开始不受控制地闪现又消失。飞船外部，空间像被搅动的湖水，泛起一圈圈不自然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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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按照计划制造了扰动，然后以一个近乎直角的空间折转，滑入了一条由无数镜面残骸构成的狭窄通道。
几秒钟后，那两个“清道夫-iv型”探测器紧跟着冲入了扰动区域。它们没有转向，而是径直扎向了那片逻辑漩涡的核心。
主屏幕上，代表探测器的信号光点，在进入核心区的瞬间，开始疯狂地闪烁、分裂、然后一个接一个地……静止了。不是消失，而是变成了一大片混乱、重复、相互矛盾的静止信号，仿佛被困在了永恒的自我指涉中。
“目标失去有效追踪能力。”铆钉报告，但他的声音出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非机械性的颤抖，“边缘效应……确认。我的次级逻辑处理器出现了03秒的循环错误。已纠正。”
薇拉则按着额头，脸色发白：“我……我好像同时看到了‘方舟’的所有数据页面……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几秒钟就好了。”
罗格甩了甩头，驱散那种轻微的、仿佛喝醉般的恍惚感：“追兵主体呢？”
“突击舰在‘悖论核心’外围停下了。他们在评估损失。暂时没有继续深入。”铆钉的义眼锁定对方，“他们在尝试用更强的扫描穿透迷宫……等等，新的能量读数！不是来自那艘突击舰！”
在迷宫的另一侧，传感器边缘，又一个微弱的空间褶皱被触动了。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多重跳跃痕迹……至少有三到四个不同的小型物体刚刚抵达迷宫外围区域。能量特征……不一致，有些很陌生，有些……”铆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有些匹配边疆常见拾荒者或探险船的改装特征。”
薇拉愣住了：“其他拾荒者？被广播吸引来的？”
“或者，”罗格看着屏幕上逐渐增多的、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在外围游弋的光点，声音冷得像宇宙深寒，“是被‘净蚀者’的突击舰信号，或者我们刚才制造的动静……吸引来的秃鹫。”
他们暂时摆脱了最危险的追兵，却可能惊动了整片废墟中，所有潜伏的猎食者。
迷宫之外，不再寂静。
而迷宫之内，“拾荒者号”如同一枚被投入复杂棋局的棋子，前后左右，似乎皆是他人的猎场。
铆钉的机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控制台边缘，那段刚刚解锁的记忆碎片，还在他意识深处回荡着一段冰冷而清晰的指令：
“当多重威胁逼近，守护者协议进入第二阶段：评估‘钥匙’与‘挽歌’的共鸣深度。若深度达标，可尝试主动‘演奏’，寻求……‘其他听众’。”
他看向那枚存储着“无声挽歌”的物理存储器。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块普通的存储单元。
但铆钉知道，或许薇拉也知道，那里面沉睡的，可能才是这场跨越时空的追逐中，真正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