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焜昱再次踏入焉然学院南边那片寂静的针叶林。时值午后,阳光被高耸的树冠筛成细碎的光斑,洒在铺满松针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带着冷冽气息的松香。旧地重游,他心中却不禁涌起一股恍如隔世的疏离感。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激烈的战斗、权力的更迭、情感的裂痕……仿佛将过去的平静时光远远推开,连这片曾经带来安宁的林子,也染上了几分世事变迁的陌生。
他来到那间隐于林深处的熟悉小木屋前,抬手,指节在粗糙的木门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姜枫站在门内,依旧是那副与世无争、略显沧桑的模样,只是眼中带着一丝对不速之客的疑惑。他看到谢焜昱,眉头微动,似乎在判断他此来的目的。
谢焜昱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两个古朴酒壶,酒液在其中发出轻微的晃荡声。“前辈,”他的声音刻意提高了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络,“你我相识也这么久了,却还没真正坐下痛饮过。今日天光正好,晚辈特地带了点还算不错的陈酿,良机难寻,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但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却没能完全掩盖。
姜枫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两壶酒,轻轻叹了口气,侧身让开:“罢了,难得你这后生仔还惦记着带点东西来看我这老头子。进来吧,屋里坐,我去找两个像样的碗。”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太多情绪。
木屋内陈设依旧简单古朴,带着岁月沉淀的气息。谢焜昱在粗糙的木桌一侧坐下,姜枫很快拿来两只粗陶大碗。谢焜昱迫不及待地拔开酒塞,醇厚的酒香顿时逸散开来。他给两只碗都斟得满满的,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微微荡漾。
“前辈,我……” 谢焜昱端起自己那碗,话还没说完,竟像是渴极了的人见到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声,将满满一碗酒一口气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灼热感,他却仿佛浑然不觉,空碗重重落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姜枫刚端起自己那碗酒,见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将举到唇边的酒碗“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酒液溅出几滴。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说是来与我一醉方休,我看你这架势,分明是自个儿跑来寻买醉的!若是只想灌醉自己,何处不可?吃完这酒赶紧走,我这里清净,可没有给醉汉预备的卧榻!”
谢焜昱被训斥,也不恼,反而嬉皮笑脸地又给自己斟满一碗。这次他双手恭敬地将酒碗举过头顶,对着姜枫,语气带上了几分赔罪般的认真:“前辈息怒,是晚辈失礼了。实在是心中积郁难消,幽惧交织,以至于行为失常,胡乱吃酒。这碗,晚辈敬您,权当赔罪。”
姜枫见他态度尚可,脸色稍霁,也端起自己的碗,与谢焜昱举高的碗沿轻轻一碰,随即也仰头饮尽。他放下碗,看着对面年轻人那看似嬉笑、实则藏着重重心事的脸,直接问道:“你这小子,年未弱冠,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何处来的这许多‘惆怅’、‘幽惧’?说来听听。”
谢焜昱长叹一声,那声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斤重量。他不再隐瞒,将近些天发生的、关于陈露汐的所有事情——从她意外被提名户部部长,到自己当众激烈反对引发的冲突,再到她反常的决绝话语和冰冷态度——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讲述了出来。他的叙述起初还算平稳,越到后面,语速越快,情绪也越显激动,尤其是描述陈露汐那句“再也不想见到你”时,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碗沿。
“……我与她相识多年,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谢焜昱端起再次被自己不知何时喝空的碗,看着碗底残留的酒渍,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困惑与痛苦,“哪怕是曾经让她恨之入骨的角色,她也未曾说过如此决绝、不留余地的话。晚辈左思右想,只觉此事怪异至极。可我又怕……怕真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原谅、伤透她心的事而不自知,所以才……才借酒消愁,也想请前辈帮我参详参详。” 他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迷茫与求助。
姜枫默默听着,期间又给谢焜昱的空碗添满了酒。他看着眼前这个为情所困、显得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认真的年轻人,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缓缓开口,话题却陡然一转:
“谢焜昱,我藏身此幽谷,装作‘不会不知大师’已千年。这千年间,能识破我真实身份之人,屈指可数,不过十指之数。按理说,最先识破我的公俊飞,本应与我更为亲近。可我偏偏……更看重你,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谢焜昱从自怨自艾中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此话……怎讲?晚辈愚钝,还请前辈明示。”
姜枫端起酒碗,却未饮,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碗壁,目光悠远,仿佛在整理千年的思绪:“此间原因,有三。”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你这小子,居然机缘巧合,带来了白汀兰残存于世间的最后一缕魂魄。此乃天定之缘,亦是情义之始。” 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我观你为人处世,虽偶有跳脱莽撞,但骨子里重情重义,能将同伴安危置于自身之前。你身边那些人,无论是谢坤昶、陈露汐,还是公俊飞、唐堃梧,皆视你为核心,愿意追随信任。这般境遇,与我当年……颇有几分相通之处。此乃心性之缘。” 他竖起第三根手指,目光变得锐利而充满期许,“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要施展秘术,复活白汀兰,需要一位至少达到‘天阶’的灵师主持护阵,另需三位‘地阶’灵师从旁协助,且必须心性纯正,无叵测之心。环顾当下,除去那些心怀鬼胎之辈,唯有你,谢焜昱,最有潜力,也最有可能在最短时间内,突破至天阶!”
姜枫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焜昱,我看中你得紧。四个月后,乃是百年难遇的‘天星一线’天地异象之时,我的复活术法需借此时机,引动天地伟力,昭示万物之灵。施法过程将持续整整三个月。这意味着,留给你突破至天阶的时间,只有一个月!”
他顿了顿,看着谢焜昱脸上逐渐浮现的震惊与凝重,继续道:“看来,从今日起,我必须倾尽全力助你了。这不仅是为了复活汀兰,或许……也能帮你解决你口中的‘怪事’。”
谢焜昱眼中亮光一闪,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灯塔。他立刻正襟危坐,低头拱手道:“前辈厚爱,晚辈感激不尽!不知那三位协助的‘地阶’灵师,有何具体要求?晚辈立刻去物色可靠人选!”
姜枫见他迅速进入状态,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详细说明:“一人,需精通自然灵术,灵力须如春风化雨、清风扫叶,细腻绵长,能在长达三个月的护阵期间,确保阵法核心纤尘不染,灵气纯净。” 他略作停顿,“另一人,需精通各类阵法,尤其是防护与净化之阵,对可能袭扰的阴邪鬼怪之力,能做到有的放矢,稳固阵基。” 他最后道,“最后一人,则需精通空间型灵术,能维系庞大的灵力传输通路,确保施法过程中空间稳定,隔绝外界干扰。”
谢焜昱听后,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思索之色:“精通阵法之人……原本陈露汐是最合适的人选,她对阵法研究极深,心思又缜密。只可惜她如今身居户部部长之位,公务缠身,恐怕难以抽身数月之久。” 他很快又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些许神采,“不过前辈放心,这几个人选,晚辈心中已有计较,应当问题不大。”
姜枫点了点头,将话题重新拉回最初:“陈露汐那姑娘,我虽接触不多,但观其言行,心思玲珑剔透,内含慧根,绝非不明事理、任性妄为之辈。以她之聪慧,理应能看出那‘户部部长’之位背后的暗流与凶险,也断不该因你一时情急下的反对,便对你口出如此绝情恶语。” 他的眼神变得深邃,“依我之见,此事确有蹊跷。或许……并非她本意如此,而是有什么外物,比如某种惑乱心智、操控情感的灵术,影响甚至控制了她的心魄,才致其言行失常。焜昱,你需设法确认一番。”
谢焜昱心中一紧,这正是他最深层的恐惧与猜测:“如何确认?”
姜枫不再多言,左手在空中看似随意地一挥,动作流畅自然。随着他指尖灵光微闪,一张空白的黄色符纸竟凭空浮现,稳稳夹在他食指与中指之间。紧接着,更为神奇的一幕发生——那符纸之上,道道深奥繁复的朱砂色符篆纹路,如同被无形的笔锋牵引,迅速自行浮现、延伸、组合,眨眼间便构成了一道完整而玄妙的符箓。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却充满了一种举重若轻的古老韵律。
姜枫将这张刚刚“无笔成书”的符纸轻轻放在桌上,推到谢焜昱面前。“此术名为‘暗切术’,”他解释道,“其效在于能在极短时间内,将受术者的‘魂体’暂时分离显现。若她真被外物控心,其显现的灵魂体上,多半会附着不寻常之物,比如缠绕的黑气、异色的灵线、或是不属于她的魂力印记。你需仔细察看。”
谢焜昱连忙俯身,凝神仔细查看符纸上的纹路。越看,他脸上的惊讶之色越浓。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奇怪!前辈,这‘暗切术’的符篆根基和灵力流转方式……怎么和我谢家秘传的‘暗绞术’有六七分相似?但细看之下,关键节点和收束之法,又有明显不同!”
姜枫微微颔首,证实了他的观察:“不错,眼光很准。‘暗切术’与你们谢家的‘暗绞术’,确实系出同源,皆源自一门古老的分魂秘法。不同之处在于,”他指向符篆的几处细微差别,“‘暗绞术’旨在彻底绞杀或禁锢灵魂,霸道酷烈;而‘暗切术’,则更侧重于快速、精准地暂时分割身体与灵魂的联系,使之显形,且因切割短暂,对魂魄的损伤极小,恢复极快。也正因如此,相比需要深厚修为和长时间准备的‘暗绞术’,‘暗切术’的释放要求更低,施术更快,但也更考验施术者对灵魂结构的精准把握。”
“原来如此……多谢前辈指点!”谢焜昱豁然开朗,再次拱手致谢,随即主动给姜枫的空碗斟满酒,“有了此法,晚辈今日便去设法探明真相!”
“万事小心,莫要打草惊蛇。”姜枫端起酒碗,叮嘱了一句。
谢焜昱点点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即不再耽搁,起身告辞,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小木屋,身影很快消失在针叶林的阴影中。
木屋内,姜枫独自坐着,并未立刻去动那碗酒。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暗切术”关联的古老分魂秘法……操控心魄的阴邪手段……这两者结合,让他想起了一些尘封许久的、不甚愉快的记忆。
“如今这世上,竟然还有人精通这等夺人魂魄、控人心智的阴邪之法吗?难道……又是与司槊方那些遗祸世间的‘神器’有关?”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警铃大作。司槊方神器的影响,他再清楚不过。若陈露汐的异常真与此有关,那事情就远比年轻人之间的情感纠纷要严重得多。
他不再犹豫,缓缓站起身。随着他心念微动,一身毫无纹饰、却能完美融入阴影的漆黑长袍悄然浮现,将他原本朴素的身形完全笼罩。帽檐垂下,遮住了大半面容,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