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亮其实还想继续翻下一页,但想起了前一页的忠告。
他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是有所悟了,但这够吗?
正在尤豫之际。
一阵压抑的呜咽声,从隔壁床传来。
是老大李军。
他蜷缩在床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好怕……”
李军的哭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一闭上眼,就是老三……就是他掉下去的样子……还有老四那个笑声……”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整个人都在发抖。
“老二,我好怕啊……”
王晓亮把书塞进枕头底下,坐起身,拍了拍老大的后背。老大的身体僵硬,肌肉绷得象石头。
“没事了,都过去了。”
这句话说出来,王晓亮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过去了吗?
根本过不去。
“过不去!”老大猛地坐了起来,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王晓亮,“怎么过去!死了一个,疯了一个!我他妈早就快疯了。”
王晓亮的心脏被狠狠揪了一下。
老大象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他却毫不在意。
“我毕不了业了……我拿不到毕业证,我怎么跟我爸妈交代?”
他揪着自己的头发,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就是个废物!彻头彻尾的废物!”
“每天睁开眼睛,不是刷短视频,就是打游戏,混吃等死!每个月就等着我爸妈把钱打过来!我他妈的就是个吸血鬼!”
“这种日子就剩下几个月了……我他妈连毕业证都可能拿不到……我能干什么?我出去能干什么?”
“我这个废物,我该怎么办啊?”
李军的每一句嘶吼,都象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晓亮的心口。
因为他骂的,又何尝不是自己。
王晓亮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词。
想了很久,他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别想那么多了。大不了……大不了我们就去打工,送外卖,端盘子,总能养活自己吧?”
“养活自己?”老大惨笑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辛辛苦苦读了十几年书,考上大学,到头来,就是为了去跟那些初中毕业的人抢饭碗?去送外卖?去当苦力?就算我想通了,我爸妈也想不通吧?”
“当初折腾个什么劲儿?我不如就在我们十八线城市待着!当个小职员,做个小买卖,也比现在强!”
王晓亮无法反驳。
是啊,何必呢?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无数遍。
房间里,只剩下老大粗重的喘息声。他的抽噎渐渐停止了,一脸的呆滞。
两人相对无言,被一种名为绝望的巨大阴影笼罩着。
许久。
“晓亮。”老大突然开口,声音嘶哑。
“恩?”
“你知道……老三为什么那么想不开吗?”
王晓亮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是因为……和他女朋友分手吗?”王晓亮觉得老三始终是走不出失恋的阴影。
这件事,全寝室都知道。老三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是他的同乡,两个人从高中就在一起了,感情一直很好。
前段时间,女孩儿提出了分手。
老三为此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两天,整个人都脱了相。还是他们几个兄弟硬拖着他去食堂,灌了两碗粥,他才慢慢缓过来。
可那不是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吗?
“是,也不是。”老大摇了摇头,他从床头柜上摸出烟盒,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他猛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憔瘁的脸。
“分手是第一刀。”
“他被学校开除了,这才是致命的一刀。”
“你昨天不在,辅导员来寝室找他谈的话。开除通知,昨天下午就下来了。”
开除?
为什么?
对一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来说,这两个字,比任何酷刑都残忍。
它意味着四年青春付诸东流。
意味着所有努力化为泡影。
意味着从此背上一个永远洗不掉的污点,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原来,让老三决绝的原因,是这个。
那个曾经爱笑,爱开玩笑的兄弟,能让寝室一直不断电的能人,在被彻底剥夺了未来之后,选择了用最惨烈的方式,终结现在。
“咚咚咚!”
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打断了房间里的死寂。
王晓亮和老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惧。
老大下意识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王晓亮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保卫处的干事,一脸严肃。旁边一个是教务处的老师,戴着眼镜,微笑着。最后面,是他们的辅导员,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年轻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三自杀的事情,此时脸显得特别的白。
“王晓亮,李军。”保卫处干事开门见山,“跟我们走一趟。”
教务处的老师推了推眼镜,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补充道:“有几件事情,需要跟你们交代一下。”
王晓亮和李军默默地穿上鞋,跟在他们身后。
宾馆的走廊很长,铺着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型会议室里,几位老师示意他们坐下。
“叫你们来,主要是三件事。”教务处的老师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
“第一,关于周涛(老三)同学被开除的事情。目前,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和对逝者的尊重,学校研究决定,撤销对周涛同学的开除处分。这件事,希望你们不要再对外扩散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王晓亮的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
人死了,处分就撤销了?
这是何等的讽刺。
“第二,周涛同学和赵伟强(老四)同学的家长,今天下午会到学校。你们作为他们的室友,等会儿回宿舍,把他们的个人物品、行李,都收拾一下,打包好,送到教务处来。”
“第三,”老师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人,“见到家长,安慰几句就行了。不该说的话,不要乱说。明白吗?”
什么是不该说的话?
关于开除的事?
关于老三死前最后的绝望?
关于这个冰冷无情的学校?
辅导员看着他们俩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忍,补充了一句:“你们也节哀。学校会尽力做好善后工作的。”
善后工作。
说得真好听。
就在几位老师准备带他们离开的时候,王晓亮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很清淅。
“老师,赵伟强怎么样了。”
“他已经确诊为精神分裂了。”
恐惧更上心头,为老四担心,更加确定了404寝室真是个不祥之地。
“那,我们……我们能换个宿舍吗?”
教务处的老师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客气而公式化的微笑。
“王同学,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是现在临近毕业,宿舍资源非常紧张,调整起来难度很大。你们先克服一下,学校会考虑的。”
会考虑的。
就是拒绝了。
王晓亮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从会议室出来,几位老师很快就离开了,留下他和老大站在办公楼的走廊里。
大厅的角落里,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王晓亮无意中一瞥,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胡子拉碴,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宽大的外衣也皱巴巴的。
整个人,颓废,肮脏,狼狈不堪。
他突然想起了《命书》上的那句话。
“洒扫庭除,使身不近秽;肃洁仪容,使秽不附身。”
秽。
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不就是“秽”的最好诠释吗?
都说幸运是女神。
如果幸运真的是一位女性,看到自己这副尊容,恐怕连多待一秒钟的念头都不会有吧。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厌恶,从心底升起。
“走吧,回宿舍。”老大在一旁催促道。
他在哭过之后,情绪好象好了不少。
“恩。”
老大走在他身边,低声咒骂:“妈的,这帮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人死了,就把开除决定撤了,早干嘛去了?现在让我们去收拾东西,不就是想把责任撇干净吗?”
王晓亮脑中灵光一闪。
“老大,学校这样做,无非是让家长觉得,老三的死,是他自己的个人原因,跟学校没关系。比如失恋了,找不到工作什么的。”
“对啊!到时候他爸妈来了,学校就把这些‘证据’一摆,再给点抚恤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老大愤愤不平。
“老三这个逼,真他妈不仗义!就这么跳下去了,一了百了!他解脱了,不就是失恋吗?不就是开除吗?多大的事!我操!”
“还有学校,莫明其妙就给个开除!他妈的,不就是挂了几科吗?至于吗?每年挂科的那么多,怎么就非要弄他?”
“这个世界真他妈不公平!凭什么?凭什么有些人还没毕业,家里就给安排好了工作,留校当老师,进国企,当公务员?我们呢?我们就象狗一样,毕业就失业!”
他的抱怨,从老三,到学校,再到整个世界。
最后,他把矛头指向了老三的女朋友。
“还有梁燕妮!真不是个东西!当初老三对她多好?省吃俭用,给她买手机,买化妆品!结果呢?来了大城市,见了花花世界,就把人给踹了!嫌我们老三穷,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这种女人,真他妈贱!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
王晓亮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知道,李军需要发泄。
他也需要。
只是,他把所有的怨与恨,都压在了心底,压在那本诡异的《命书》之下。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宿舍楼下。
那栋住了快四年的建筑,此刻在王晓亮眼中,却象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张着黑洞洞的嘴。
水泥地上,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留下了与周围水泥地不一样的亮色。
老大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四楼那个空洞的窗口,他的咒骂声戛然而止,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呕。
王晓亮也抬起头。
那个窗口,象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初春的风,阵阵袭来,让两个年轻人一起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