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和绝望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老大骂骂咧咧地走了进去,一脚踢开地上的一个空酒瓶。
“操!”
酒瓶滚到墙角,发出空洞的响声,然后静止了。
宿舍里只剩没有生命般的寂静。
两张床铺空着,床板光秃秃的,被褥和杂物已经被学校派来的人先行清理了一部分,只剩下一些私人物品,胡乱地堆在角落。
老三的床,老四的床。
曾经挤满了四个人的狭小空间,此刻显得空旷得令人心慌。
王晓亮和李军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开始动手。一个负责老三的,一个负责老四的。
衣服,书本,洗漱用品。
一件件,一摞摞。
这些东西曾经充满了生活的气息,现在却只剩下冰冷的死气。
李军一边收拾,一边还在低声嘟囔,但声音小了很多,更象是一种无意识的呢喃。
王晓亮从老三的枕头下,摸出了一只小小的毛绒挂件,是一只歪着脑袋的兔子,耳朵上还沾着一点干涸的污渍。他记得,这是老三排了很久的队,从快餐店里换来的,就为了送给他的女朋友。
他把兔子塞进自己的口袋,然后继续面无表情地收拾着。
下午,辅导员打来电话,说老三的父母到了,让他们去一趟办公室。
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对中年夫妻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看得出是穿了多年的旧款式。男人的脸上布满了沟壑,双手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土。女人的头发已经花白,从见到他们开始,眼泪就没停过,只是无声地往下流,用袖口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
他们就是老三的父母。
辅导员和一位系领导陪在一旁,说着一些官话。
“学校对发生这样的事,也感到非常痛心……”
“我们会尽力做好善后工作,请二位节哀……”
老三的父亲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用沙哑的方言问:“他……他为啥啊?”
屋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系领导和辅导员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军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领导投来的警告的馀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王晓亮只是简单地复述了那天早上发现老三跳楼的过程,实话实说,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
他看着那两个茫然无助的老人,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巨大的悲痛。他们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供养出来的大学生儿子,为什么会用这种方式,决绝地离开他们。
王晓亮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想到了远在老家的父母。如果躺在那里的,是自己……
不,自己绝不会自寻短见。
他的父母经不起这么一出。
没过多久,老四的父亲也来了。
和老三父母的卑微淳朴截然不同,这是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散发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他一个人来的,从头到尾,脸上都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嫌弃。
他没有问太多,只是在确认了老四发疯前后经过后,便要求去寝室看看。
到了寝室,他径直走到老四的桌前,拿起那台价值不菲的外星人笔记本计算机,检查了一下,装进包里。
“剩下的这些东西,你们处理掉吧。”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没有再看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床铺,仿佛那不是他儿子曾经生活了四年的地方,而是一堆需要尽快清理的垃圾。
李军盯着他的背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直到那人消失在走廊尽头,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有这样的老子,老四不疯才怪!”
“亏我还羡慕老四的家里有钱,从不为钱发愁。”
在确定了老三的后事,全部由学校负责后。
老三的父母也离开了,去了学校安排的宾馆。
寝室里,又没了生气。
两个空荡荡的铁架床,两个呆呆傻傻的年轻人。
身陷囹圄?
王晓亮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坐立不安。
他觉得这间宿舍的空气里,每一个分子都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压得他无法呼吸。
他想逃离这里。
立刻,马上。
他打开计算机,熟练地输入了58同城的网址。
租房信息一条条地跳出来,单间,合租,一室一厅……
然而,当他看到那些动辄上千的月租时,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火苗,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他想到自己的微信馀额,里面剩下可怜的数字,那是他下半个月的生活费。
搬走?拿什么搬?
绝望和烦躁再次涌上心头。
人挪活,树挪死。
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
既然身体无法从这个“秽”地挪走,那么……把这里的“秽”挪走,是不是也算一种“挪”?
让这个肮脏、颓废、充满死气的环境,活过来。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王晓亮猛地站起身。
“干活!”
李军被他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
王晓亮没有解释,直接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垃圾。酒瓶,烟头,零食袋……他扫得又快又用力,仿佛要把心里的所有烦闷和怨气,都随着这些垃圾一起扫出去。
李军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愣了一会,也默默地拿起另一把拖把,添加了进来。
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有打扫的声音。
他们把所有垃圾都装进袋子,又把床底积攒了多年的灰尘、杂物,全都掏了出来。墙角的蜘蛛网被捅掉,蒙尘的桌面被擦得能映出人影。
最后,轮到了窗户。
就是老三跳下去的那扇窗户。
王晓亮踩上窗台,手里拿着湿抹布,一点一点擦拭着玻璃。
当他向下看去时,那个水泥地上颜色稍浅的印记,清淅地映入他的视线。
就是这里。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从这里跳下去,是什么感觉?
失重,风声,然后……砰!
一切都结束了。
他的腿肚子突然开始抽筋,身体一软,整个人向后倒去。
“晓亮!”
一只骼膊猛地从后面箍住了他的腰,把他死死地拉了回来。
是李军。
他的脸上满是惊恐。
“兄弟,你他妈不会也想不开了吗?”
王晓亮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经过一下午的奋战,整个宿舍焕然一新。
王晓亮甚至跑去超市,买了一瓶柠檬味的空气清新剂,里里外外喷了个遍。
刺鼻的烟味和汗酸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新的香气。地面一尘不染,桌椅床铺整整齐齐,窗户明亮得晃眼。
站在这片被自己亲手改造过的空间里,王晓亮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他脱下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拿着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走到了宿舍对面的水房。
这里是水房,也是浴室。一排光秃秃的水龙头,地面永远是湿漉漉的。
他拧开一个水龙头,冰凉的水当头浇下,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一边搓着身上的污垢,脚下踩着那件散发着异味的衣服。
就在这时,他抬起头,看到了水房那个空洞洞的门框。
没有门。
这个水房,正对着他们的寝室门。
水房里终年不断的流水声,弥漫不散的湿气,正源源不断地涌向他们的寝室。
《命书》上的话,再次清淅地浮现在脑海。
“卧不近秽,居不近湿。”
睡在阴暗潮湿的地方,会沾染秽气,损耗阳气。
这个没有门的水房,不就是寝室潮湿和阴气的最大来源吗?
不行。
必须给这个水房,装上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