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泛黄的字迹(1 / 1)

区文化馆的档案馆藏在老楼的地下室。阿公用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厚重的铁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纸张味和岁月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日光灯管闪了几下才亮起,昏黄的光线下,是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铁架子,上面堆满了纸箱、档案袋和捆扎的卷宗。

“七几年到八几年的东西,大概在这一片。”阿公指指最里侧的几个架子,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荡起回声,“那时候我还没退休,经常下来找材料。清姨……如果她真在这里工作过,应该能找到记录。”

张佳乐抬头看着那些架子。纸箱上用毛笔或钢笔写着年份,字迹已经褪色:1976、1977、1978……时间在这里被压缩、封存,等待着某一天被重新打开。

她们从1978年开始找起。阿公说,那是最有可能的年份——清姨在信中提过接抄写的活计,而1978年前后,文化馆正好在整理一批地方史料,需要大量抄写员。

架子的灰尘很厚,轻轻一碰就扬起细小的颗粒,在灯光下像时光的碎屑。林冰戴上口罩,小心地搬下第一个纸箱。箱盖上用胶带封着,胶带已经发脆,一碰就断。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沓沓用细绳捆扎的文件,纸张泛黄,边缘卷曲。

三人分工:阿公凭记忆寻找可能的线索,张佳乐负责翻阅文本内容,林冰则用手机拍摄可能相关的页面。地下室很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偶尔的咳嗽声,以及远处管道里隐约的水流声。

第一个箱子没有收获。里面是会议记录、工作总结、活动简报,字迹工整但冰冷,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公文风格。第二个箱子是文艺汇演的材料,节目单、歌词、简单的曲谱。林冰仔细看了每一份曲谱,没有找到明慧的名字或风格。

第三个箱子最重。阿公搬下来时有些吃力,张佳乐连忙上前帮忙。箱盖打开,里面是厚厚的手抄本——确实是手抄的,不是印刷品。每一本都用牛皮纸做封面,用棉线装订,封面上写着“地方戏曲唱本抄录”“民间故事收集”“民歌整理”等字样。

“就是这些了。”阿公喘了口气,“那时候请了不少人来抄,都是字写得好的。”

张佳乐拿起一本《民歌整理》,翻开。字迹清秀工整,用的是钢笔,墨水是深蓝色的,有些页面上还有细小的批注。她快速翻阅,寻找可能的线索——某个特殊的标记,某个反复出现的笔迹特征,或者某个熟悉的名字。

翻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

这一页抄的是一首南方民歌,歌词很简单:“木棉花开红似火,阿妹等哥在渡口。等到日头落下山,等到月亮爬上坡。”但在歌词旁边的空白处,抄写者用极小的字写了一句批注:

“明说此曲过悲,改了几处调。她说等字太重,我说等是常态。”

字迹和清姨信中的一模一样。

“找到了。”张佳乐的声音有些发抖。她轻轻抽出这一页,拿到灯光下仔细看。批注的墨水颜色比正文略浅,像是后来添上去的。字体小而密,但每个笔画都很清晰,能看出书写者的认真。

林冰凑过来看,然后迅速翻找同一抄写者的其他页面。很快,她们在不同的本子里找到了更多批注:

在《地方戏曲唱本抄录》中,批注:“明昨夜谱新曲,以戏文入乐。吾抄唱本,她弹新调,一夜倏忽而过。”

在《民间故事收集》中,批注:“此故事与明幼时所闻类。她说与祖母同榻,夏夜听蝉,祖母言此。今祖母已逝,闻此故事,明泪下。吾握其手,无言。”

在《节气歌谣》中,批注:“雨水篇,明谱曲时窗外恰逢雨。她说雨声是天的琴,吾说抄写声是地的鼓。相视而笑。”

每一处批注都只有一两句话,像日记的碎片,像怕被发现的私语,藏在公务性的抄写工作里,藏在民歌、戏曲、故事的缝隙里。它们不完整,不连贯,但拼凑起来,是一个女人生活与爱情的微小痕迹。

阿公戴上老花镜,一页页仔细看过那些批注,良久才说:“是她。我记得了……那时候确实有个字写得特别好的女同志,安静,不太说话,但交上来的东西总是最工整的。馆长还夸过她,说她的字‘有清气’。”

“她叫什么名字?”林冰问,“档案里应该有记录吧?”

阿公想了想:“我去找找人事登记册。那时候临时请的抄写员也要登记的。”

他在架子里翻找了一阵,搬出一个薄一些的纸箱,里面是装订成册的登记簿。纸张已经发脆,他翻页的动作极其小心。1978年的登记簿,一页页翻过去,临时工作人员名单……

“这里。”阿公的手指停在一行字上。

登记表上用钢笔写着:李清,女,22岁,住址:南街17号阁楼,备注:字迹工整,效率高,推荐人:区文化馆音乐组明慧。

住址栏下,有人用红笔补充了一行小字:“79年3月退。原因:病。”

空气仿佛凝固了。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远处管道的水流声似乎变大了。张佳乐看着那行字——“79年3月退。原因:病。”——而根据墓碑,清姨和明慧都是在1979年去世的。

“病”,一个字,概括了一个人最后的日子,概括了一段爱情的终结。

林冰拿起手机,对着登记表拍了一张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张佳乐看见那些字在强光下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残酷。

“还有别的吗?”张佳乐轻声问,“关于她的,任何记录?”

阿公继续翻找。在一本1979年的工作简报里,他找到了一则简讯:“抄写员李清同志因病退出工作,音乐组明慧同志同时请假。馆内同志前往探望,二人合租阁楼,整洁雅致,有钢琴一架,书籍若干。”

简报没有更多细节,但“整洁雅致”“钢琴一架”“书籍若干”这几个词,已经勾勒出一个温暖小空间的轮廓——那是她们的世界,在时代的夹缝中努力构建的、属于两个人的世界。

“这些批注,”林冰看着那些散落的页面,“应该不止这些。她抄了那么多,可能每本里都有。”

三人决定系统地找。阿公记得清姨大概抄了哪些本子,他们按着记忆,一本本翻找。地下室没有窗户,不知道时间流逝,只有日光灯恒定地亮着,照着三个俯身寻找的身影。

又找到了十几处批注。有的关于天气:“今日暑热,明弹琴时汗湿鬓发。吾为其拭汗,她笑,继续弹。”有的关于食物:“明做糖水,过甜。吾说甜甚,她说生活苦,需甜补之。”有的关于梦:“昨夜梦魇,惊醒。明拥吾入怀,哼幼时童谣,吾方再眠。”

最长的批注在一本《地方戏曲大全》的末页空白处:

“明今日问:若有一日,世人皆知我二人之事,当如何?吾答:知便知。她又问:若不容我二人,当如何?吾思之良久,答:不容便不容,此心不改。明笑,弹一曲新作,名曰《不改》。曲终,她说:有此曲,有此心,有此阁楼,有此你,足矣。”

张佳乐读到此处,眼眶发热。她看向林冰,林冰也正看着她,眼中同样有泪光。

“不改。”林冰轻声重复这个词。

“不改。”张佳乐点头。

阿公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位老人经历过那个年代,知道“不容”二字的分量,知道“此心不改”需要怎样的勇气。他轻轻叹了口气,不是悲伤,更像是敬意。

“这些批注,”他说,“按规定是不能留的。工作就是工作,不能夹带私货。但她还是写了,还是留下来了。”

“因为她知道,”张佳乐抚摸着那些字迹,“有一天会有人看到,会有人懂。”

傍晚时分,她们将所有找到的批注都拍照整理,将原件小心地放回原处。离开前,张佳乐问阿公:“这些材料……以后会怎么处理?”

“按规定,到期要销毁的。”阿公锁上铁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不过我会打报告,申请把李清同志抄写的这部分单独保留。就说……有研究价值。”

“谢谢您。”林冰深深鞠躬。

阿公摆摆手:“该谢的是你们。要不是你们来找,这些批注可能永远没人看见,就和那些旧档案一起,到时候一把火烧了。”

走出文化馆时,天已经暗了。南方的黄昏来得快,刚才还明亮的天空,转眼就染上了灰紫色。街灯一盏盏亮起,照亮回家的路。

她们没有直接回民宿,而是绕道去了南街17号——登记表上清姨的住址。那是一栋三层的老楼,外墙刷成淡黄色,木制楼梯在外面,蜿蜒而上。顶楼确实有个阁楼,窗户亮着灯,窗帘后有人影晃动。

不是四十年前的人了。时光流逝,房子还在,住的人换了又换。

两人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林冰打开录音笔,录下此刻的声音:街坊的谈话声,电视的声音,炒菜的滋滋声,孩子的哭笑声——生活的、当下的声音。而四十年前,在这扇窗后,是钢琴声,是抄写声,是两个女子的低语声。

“她们在这里生活过。”张佳乐轻声说。

“爱过,笑过,忧过,梦过。”林冰补充。

回到民宿,阿婆已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三菜一汤,摆在院子的石桌上。南方夏夜的暖风吹过,带来茉莉和夜来香的混合香气。

吃饭时,阿公说:“我今天想了想,清姨抄的那些东西,除了批注,可能还有别的。”

“什么?”两人同时抬头。

“她字写得那么好,说不定自己也写东西。日记,诗,什么的。”阿公慢慢喝着汤,“那个年代,写那种东西危险,但越是危险,越想写。就像她在批注里偷偷写字一样,可能也会在别的地方写。”

“哪里可能找到?”林冰问。

阿公想了想:“如果她还留着,可能会交给信任的人保管。如果没有……可能就随着她一起……”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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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佳乐放下筷子:“明天我们再去档案馆仔细找找。也许有她个人的文稿,混在公家的材料里。”

“还有,”林冰说,“明慧阿姨的乐谱手稿在文化馆,那清姨的文字作品会不会也在那里?或者,在别的地方?”

阿婆忽然插话:“你们说的那个明慧,是不是教钢琴的明老师?”

“是的。”林冰看向阿婆。

“我有点印象了。”阿婆回忆着,“明老师教过不少学生。她走后,那些学生家里,会不会有她留下的东西?乐谱啊,笔记啊什么的。”

这是一个新线索。张佳乐和林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希望。

“怎么找那些学生呢?”张佳乐问,“四十年了,可能都搬走了。”

“老邻居可能记得。”阿公说,“明天我去打听打听。我在这一片住了几十年,多少认识些老人。”

夜里,两人在房间整理今天拍的照片。几十处批注,清姨藏在工作记录里的私语,像散落的珍珠,需要串起来才能看见全貌。张佳乐在笔记本上抄录那些批注,林冰则在另一本上标注对应的日期(如果批注里有时间线索)和情境。

抄到“不改”那一段时,张佳乐停下笔:“我们应该把这个故事告诉更多人。”

“怎么告诉?”

“展览。”张佳乐说,“不只是素华阿姨和文心阿姨的故事,还有清姨和明慧阿姨的。她们的故事,她们的爱情,她们在那个时代的坚持和失去。”

林冰沉默了一会儿:“但她们可能……不想被公开。”

“我们不需要公开她们的隐私。”张佳乐说,“我们可以用艺术的方式。你的曲子,我的画,她们的批注和乐谱……做一场关于‘隐藏与显现’的展览。那些批注不是藏在档案里吗?那些乐谱不是被遗忘了吗?我们把它们找出来,让它们被看见,但用我们的方式重新诠释。”

林冰的眼睛亮了:“就像‘未完成的对话’那样。我们和她们对话,也让观众和她们对话。”

“对。”张佳乐合上笔记本,“而且,我们还可以继续寻找。阿婆说的那些学生,可能还有别的线索。这个城市里,一定还有她们留下的痕迹。”

窗外传来隐约的钢琴声。不知是哪户人家在练琴,弹的是一首简单的练习曲,断断续续,但很认真。琴声在夜风中飘荡,像四十年前那个阁楼里传出的琴声,穿过时光,来到今晚。

林冰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拿起吉他,轻轻拨弦,和着那隐约的琴声弹了几个音符。不是完整的曲子,只是一段旋律,像呼应,像问候。

张佳乐听着,在笔记本上画了一扇窗。窗里亮着灯,两个人影,一个在弹琴,一个在写字。窗外是南方的夜,有木棉树,有星光,有此刻的风,有四十年前的梦。

画完后,她在画的下方写:

“琴声穿过四十年

字迹留在纸页间

今夜我们在此

听见,看见,记住”

她举起笔记本给林冰看。林冰看了,点点头,继续弹吉他。琴声融入夜色,和远处的钢琴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现在,哪是过去。

夜渐深,琴声停了,吉他声也停了。南方夏夜恢复了它的宁静,只有虫鸣,只有风声。

两人躺在床上,没有马上睡着。张佳乐想着清姨的那些批注,想着她如何在枯燥的抄写工作中,偷偷记录下爱情的瞬间。林冰想着明慧的乐谱,想着那首《未尽》,想着她们在墓园完成的旋律。

“如果,”张佳乐在黑暗中轻声说,“如果我们生在她们的年代……”

“我们也会写批注,也会谱曲子,也会在那个阁楼里,努力活得明亮。”林冰握住她的手,“就像她们一样。”

“然后我们的批注和曲子,也会在四十年后被人发现。”

“然后有人会为我们完成未完成的。”

“就像我们为她们做的一样。”

她们不再说话,只是握着手,在黑暗中听着彼此呼吸的声音。南方的夜温柔地包裹着这座古城,包裹着所有活着和逝去的人,包裹着所有说出口和未说出口的爱。

明天,她们会继续寻找。但此刻,在这短暂的宁静里,她们只是两个倾听者,倾听着时光深处传来的微弱回音,并准备用自己的一生,去回应那声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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