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开的消息传来时,张佳乐正在工作室整理颜料。手机屏幕上是一张照片——南方的朋友发来的,一树火红的花开在青灰色老墙前,热烈得像要烧穿屏幕。她将照片递给林冰看,两人都没说话,但都明白:该启程了。
收拾行装用了三天。这次和从前不同——不是两个人的即兴之旅,而是一场有目的的寻找。行李箱里除了画具和乐谱,还多了档案袋、扫描仪、录音笔,以及那沓泛黄的信件复印稿。苏静来送行时带来一个铁皮盒子,里面是清姨遗留的几样物品:一枚褪色的发夹、半支口红、一把生锈的钥匙。
“母亲保存下来的。”苏静将盒子轻轻放在桌上,“她说清姨走后,房东要清理房间,她赶去时只剩下这些。”
林冰拿起那把钥匙。铜制,柄端刻着模糊的花纹,可能是木棉,也可能是别的什么花。钥匙齿已经磨损,想必开过很多次门,等过很多人回家。
“我们去找那扇门。”张佳乐说。
出发前夜,两人都没怎么睡。张佳乐在检查行装清单,林冰在调试旅行用的便携吉他——比平时那把小巧,音色却意外地清亮。凌晨两点,她们并排躺在客厅地毯上,头顶是天花板,但仿佛能透过它看见南方的星空。
“你说,”林冰轻声问,“如果我们找到那间阁楼,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已经不在了。四十年,够拆很多房子了。”
“那木棉树呢?”
“树比人活得久。”张佳乐侧过身,看着林冰的侧脸,“如果找到了,我要在树下画一幅画。不用颜料,用木棉花瓣捣碎的汁液。”
林冰也侧过身,两人在昏暗中对视。“那我就用那把钥匙的声音作曲,”她说,“如果还能开门的话,录下开锁的声音。如果开不了,就录下它摩擦锁孔的声音——那也是一种对话。”
她们在晨光中出发。出租车驶向机场时,城市还未完全醒来。张佳乐靠着车窗,看街景一帧帧后退——熟悉的咖啡馆、常去的画材店、那年山洪后一起躲过雨的屋檐。林冰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无意识地画着圈,像在谱一首无声的曲子。
“紧张吗?”林冰忽然问,正是张佳乐在山洪前夜问过的话。
“有点。”张佳乐诚实地说,“怕找不到,更怕找到了,却不知该说什么。”
机场大厅里人群熙攘。她们托运了行李,只背着随身包——张佳乐的包里是素描本和那盒新颜料,林冰的包里是吉他和录音设备。过安检时,工作人员多看了那把吉他两眼,林冰微笑着解释:“是乐器,不是武器。”
飞机起飞时,张佳乐一直看着窗外。地面越来越远,城市缩成一张地图,河流是蓝色的血管,道路是灰色的神经。她想起清姨信中的话:“有时觉得,我们像在暗夜中行走的人,不知何处是尽头。”
而现在,她们正在飞向那片暗夜曾经笼罩的地方,带着光。
飞行途中,林冰一直在看那些信件的复印件。她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张佳乐则翻开素描本,开始画想象中的阁楼——凭清姨信中零星的描述:朝南的窗,能看到木棉树;窄窄的楼梯,上楼时会吱呀作响;一张共用的大书桌,两人各占一头。
空姐送来餐食时,张佳乐才意识到已经飞了多久。她看向林冰,发现对方不知何时睡着了,头轻轻靠着舷窗,手里还捏着信纸。她轻轻抽走信纸,看见林冰在背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小字:
“木棉花落在肩头时
你可曾听见琴声
在另一个时空继续
我们来了
来接那首未完成的歌”
飞机降落时,南方的热气扑面而来。和北方的干爽不同,这里的空气湿润厚重,带着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她们叫了车,驶向预订的民宿——苏静帮忙找的,在老城区,离清姨信中提到的区域不远。
民宿是栋三层小楼,主人是对老年夫妇。阿婆在门口迎接她们,手里摇着蒲扇:“苏静交代过啦,说你们是来寻人的。房间在二楼,窗户外头就能看见木棉树——不过这个季节,花都快落完喽。”
房间小而整洁,木地板踩上去有柔和的回响。张佳乐推开窗,果然看见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木棉树,花已谢了大半,枝头挂着些零星的红色,地上落着一层厚厚的花瓣。
“是这棵吗?”林冰走到她身边。
“不知道。”张佳乐看着那棵树,“但每一棵看过她们离去的木棉,都值得纪念。”
她们安顿好行李,下楼向阿婆打听。阿婆在这里住了六十多年,对这片街区了如指掌。她眯着眼睛听清姨和明慧的名字,摇头:“不记得咯。七几年的时候,这一片好多租客的,人来人往。”
但当林冰描述阁楼、钢琴、抄写的工作时,阿婆忽然想起什么:“等等,你说钢琴……我好像有点印象。街尾那栋黄色小楼,以前住过一个教钢琴的女老师,长得秀气,不太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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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个人住吗?”
“好像……不是一个人。”阿婆努力回忆,“是有个伴,文文静静的,常在窗前写字。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少说也有三十年。”
她们按阿婆指的方向找到黄色小楼。三层的老式建筑,墙皮斑驳,木窗漆成墨绿色。楼下一家杂货店,店主是个中年男人,正靠在躺椅上听收音机。
询问之下,店主证实了阿婆的话:“我小时候,楼上确实住过两位女老师。一个教钢琴,学生来来往往的;另一个不出门,就在家写字。后来……后来好像出了什么事,就不见了。”
“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店主摇头:“太久啦。只记得教钢琴的那位,学生都叫她明老师。写字的那位,没听人叫过名字。”
“她们住哪间?”
“顶楼,阁楼那间。以前房租便宜,窗户大,光线好。”店主指了指,“不过早改造啦,现在租给几个年轻人住。”
她们谢过店主,站在楼下仰望。顶楼确实有扇大窗,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张佳乐拿出素描本,开始画这栋楼。林冰则打开录音笔,录下街上的声音——自行车铃声、孩子的笑声、远处市场的喧哗,还有风吹过木棉树叶的沙沙声。
傍晚,她们回到民宿。阿公做好了晚饭,简单的三菜一汤,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南方夏夜的天空是深深的蓝紫色,星星开始浮现。
“白天你们去打听的人,”阿公慢慢吃着饭,忽然开口,“我后来想了想,可能有点线索。”
两人停下筷子。
“我不是这片的,但当年在区文化馆工作。”阿公说,“七九年左右,馆里收到一批捐赠的乐谱手稿,捐赠人姓明。当时是我经手的,印象很深,因为手稿很特别——不是印刷的谱子,是自己创作的小曲,每一首都有名字。”
“那些手稿还在吗?”林冰的声音有些发紧。
“应该还在档案馆。不过……”阿公顿了顿,“捐赠时附了一封信,说要等‘懂的人’来取。我问什么样的人算懂,送稿来的人说,‘会弹这些曲子,并且明白为什么而弹的人’。”
夜色渐深,但两人毫无睡意。她们回到房间,在灯下看阿公抄给她们的地址:区档案馆,周一至周五开放。
“如果真是明慧阿姨的手稿……”林冰轻声说。
“那我们就是‘懂的人’。”张佳乐握住她的手。
那一夜,张佳乐梦见自己在一间阁楼里。晨光从大窗照进来,钢琴前坐着个模糊的身影,正在弹一首温柔的曲子。书桌前,另一个身影在写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琴声交织。她想看清她们的脸,但光线太亮,只有轮廓,只有声音。
醒来时天刚亮,林冰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那些信。
“我梦到她们了。”张佳乐说。
“我也是。”林冰转头看她,“梦见在弹琴,我在听。”
周一早晨,她们带着证件和介绍信来到区档案馆。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听了她们的来意,在电脑上查询了很久。
“确实有这批捐赠,”她终于说,“1979年入档,捐赠人署名‘明’,但要求不公开捐赠人全名。手稿编号a-1979-047,保存在特殊捐赠库。”
“我们能看看吗?”
“需要办理手续,还要有合理的申请理由。”工作人员看看她们,“你们是……”
“我们是研究者,在做一项关于艺术传承的项目。”张佳乐拿出苏静帮忙准备的文件,“也在寻找一些被遗忘的创作者的故事。”
手续办了一个多小时。当她们终于被允许进入阅览室,工作人员捧出一个深蓝色布面盒子时,两人的心跳都快了起来。
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手稿纸。纸张已经泛黄,但字迹清晰——是工整的五线谱,音符圆润饱满,每首曲子都有标题:《木棉初绽》《晨光抄写》《阁楼夜雨》《信》《暗》《光》……最后一首的标题是《未尽》,只有三行谱子,后面是空白,像是弹到一半断了。
林冰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音符。她不需要钢琴,就能在脑海里听见旋律——温柔中带着坚韧,忧伤中藏着希望,正是明慧在信中流露的气质。
“能在这里弹吗?”她问工作人员。
“阅览室里不能发出声音,但……隔壁有间闲置的会议室,隔音不错。”工作人员看看她们,又看看手稿,“你们是第一个来查看这批手稿的人。四十年了。”
在会议室里,林冰用便携吉他试着弹了《木棉初绽》。简单的旋律,却在房间里荡开奇异的回响。张佳乐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四十年前的阁楼,看见两个女子在木棉树下相遇,在晨光中相爱,在暗夜里相守。
弹到《未尽》时,林冰停住了。那三行谱子之后,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但她的手没有离开琴弦,而是即兴接了下去——不是续写,是回应。用明慧的旋律动机,发展出一段新的旋律,像在对话,像在说:我听到了,我懂了,我接上了。
弹完时,两人都落了泪。工作人员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她们。
“这些手稿,”张佳乐擦擦眼睛,“能复印吗?我们想……想完成那首《未尽》。”
“需要申请,但我想可以。”工作人员轻声说,“她们等懂的人,等了四十年。你们来了,该让这些曲子被听见了。”
那天下午,她们带着复印件回到民宿。阿公阿婆在院子里乘凉,听见她们回来的动静,阿婆摇着蒲扇问:“找到啦?”
“找到了。”林冰说,“还没完,但开始了。”
夜里,她们在房间工作。张佳乐将手稿复印件铺了满地,试图从旋律中读出明慧的人生。林冰则抱着吉他,一遍遍弹那些曲子,寻找连接过去与现在的音律。
“这首《信》,”林冰忽然说,“中间这段,和清姨信中描述木棉花的段落节奏很像。你听——”
她弹了几个小节。张佳乐翻开信件,找到那段:“木棉花开得极盛,明慧说像火,我说像血。”她按着字的节奏读出来,果然和旋律契合。
“她在用音乐为清姨的文字谱曲。”张佳乐说。
“或者说,清姨在用文字描述明慧的音乐。”林冰继续弹。
深夜,她们累了,但不想睡。张佳乐推开窗,夜风带着木棉叶的气息涌进来。她看向那棵大树,想象四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明慧是否也曾这样站在窗前,看着同样的树,思念着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明天,”她说,“我们去找她们的墓。”
“嗯。”林冰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夜空中有星,有月,有流动的云。楼下院子里,阿公养的蝈蝈在叫,一声声,像在数着时光。
张佳乐忽然想起出发前夜,自己对林冰说的话:等这个项目做完,我们也埋一个时光信匣。现在她觉得,不用等了。每一天,每一段寻找,每一次对话,都是在埋下信匣——给未来的人,给后来的爱,给所有还在暗夜中行走的人。
“我们会找到更多故事,”她轻声说,“不只清姨和明慧的。”
“嗯。”林冰靠在她肩上。
“也会遇到更多还在书写故事的人。”
“嗯。”
“然后把这些都记下来,画下来,弹出来。”
“好。”
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午夜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寻找也开始了。在这个南方古城,在木棉花的注视下,两个女子握紧彼此的手,准备迎接所有即将浮现的过往,和所有等待被书写的未来。
而她们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第一百章结束了,但故事还在继续——就像木棉树,花落了,叶子长了,年复一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