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星辰高中音乐楼顶层琴房。
冷冽的空气，沉默的钢琴，背对着门口的身影。一切仿佛凝固成不变的布景。
张佳乐轻手轻脚地推门，关门。视线第一时间投向两人琴凳之间的地板——
果然。
那个小小的、银色的保温杯，安静地立在那里。杯口似乎还氤氲着一丝微弱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显眼。像一个约定俗成的坐标，一个无声的、冰冷的馈赠。
她心头微微一颤。连续三天了。自从那个刺耳的错音后，这只保温杯便如同一个沉默的符号，准时出现在那里。没有言语，没有眼神，林冰甚至从未提起过它。它只是出现，带着里面永远温热、味道淡得几乎尝不出的红枣水（有时是枸杞，有时是菊花），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冰冷地执行着某种…责任？或者说，是那道“暖光裂隙”下，极其微弱却顽固存在的联系？
张佳乐默默地走过去，坐下。没有第一次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只有一种复杂的、习惯性的酸涩和感激。她拿起保温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驱散指尖的冰凉。拧开，啜饮。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带起一丝熨帖的暖意，却也在心底激起一圈涟漪——为这份无声的、带着距离的“关怀”，也为那个始终背对着她、沉默得如同冰山核心的女人。
放下杯子，手指落在冰冷的琴键上。依旧是枯燥的哈农练习。但或许是那杯水的暖意起了作用，又或许是绝望挣扎中生出的一点麻木，她发现自己对林冰那无形的冰冷压力似乎适应了一些。恐惧依旧存在，但不再像最初那样让她窒息到无法思考。她开始尝试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指尖，努力回忆着林冰那句“手指是流淌的水”的冰冷指导。
“哆—来—咪—发—嗦—啦—西—哆…”
依旧笨拙，依旧卡顿。但当她真正沉下心，不再完全被恐惧支配时，她似乎能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进步——手腕的僵硬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手指的独立性似乎…好了一点点？尽管这进步微小得如同尘埃，在这巨大的鸿沟面前不值一提，但对她而言，却像是冰原上发现了一株倔强的苔藓，带来了一种近乎卑微的鼓舞。
林冰的琴声依旧在她身后流淌，冰冷、精准、没有感情。但张佳乐渐渐发现，当她偶然弹出一个稍微流畅连贯的小节时，林冰那流畅的旋律，总会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停顿那么一瞬，仿佛平静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裂痕，快得如同错觉。而当她弹得实在太过糟糕，错音连篇时，那冰冷的琴声里，似乎又会多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的烦躁？
这种无声的、通过琴声传递的“反馈”，成了张佳乐揣摩林冰心情的唯一渠道。她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囚徒，凭借着极其微弱的声音变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冰山的情绪边界。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暖洋洋地洒在课桌上。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公式，粉笔在黑板上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张佳乐却有些心不在焉。右手的指尖依旧残留着清晨练习后的酸痛和冰冷感，脑子里还在反复回响着那些单调的音阶。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目光落在摊开的数学笔记本上，上面却鬼使神差地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五线谱符号。
“佳乐！”一个刻意压低、却带着兴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张佳乐回过神，转头看到苏青青正冲她挤眉弄眼，手里推过来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王小明坐在苏青青旁边，脸微微泛红，眼神躲闪又期待地看着她。
张佳乐疑惑地接过纸条，悄悄展开。
上面是王小明清秀的字迹：
【放学后能去音乐角吗？我有道题想请你“指导”一下。】
“指导”？张佳乐愣了一下，随即看到王小明朝苏青青那边飞快地瞥了一眼，苏青青则低着头，耳根泛红。
张佳乐瞬间明白了——哪是什么数学题！这分明是王小明的“恋爱求助”！看来他上次的“电影邀约”计划进展到了需要场外支援的关键阶段！
一丝久违的、带着烟火气的笑意悄然爬上张佳乐的嘴角。这段时间沉浸在冰冷的琴房和沉重的赎罪感里，几乎让她忘了这种属于校园的、青涩又甜蜜的烦恼。
她拿起笔，在纸条背面刷刷写下一行字，然后偷偷退回给苏青青：
【收到！保证完成任务！放学后音乐角见！记住：自然！真诚！少闻橡皮擦！】
苏青青看到纸条内容，噗嗤一声低笑出来，又赶紧捂住嘴，肩膀笑得一耸一耸。王小明看着她笑，脸更红了，但眼睛里也亮起了光。
张佳乐看着他们之间那层薄薄的、带着甜味的互动，心里那点被琴房冻结的角落，似乎也被这午后的阳光和友情的喧闹悄然融化了一角。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冰冷琴键上笨拙赎罪的囚徒，在这里，在朋友中间，她还是那个能帮内向男生追班花的“长·恋爱导师·佳乐”！这种被需要、被信任、能带来一点点欢乐的感觉，像一股暖流，冲淡了指尖的酸痛和心头的沉重。
放学铃声响起。
“音乐角见！”苏青青拉着张佳乐的手，兴奋地小声说。
“嗯！音乐角见！”张佳乐笑着点头，又冲王小明眨了眨眼。王小明推了推眼镜，腼腆地笑了。
音乐角在教学楼顶层的露天平台，平时人不多，视野开阔，夕阳西下时景色很美，是校园里默认的“约会圣地”之一。
张佳乐和苏青青赶到时，王小明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紧张地搓着手，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数学练习册，旁边还煞有介事地放了几张草稿纸。
“来了？”王小明的声音有些发紧。
“嗯！什么难题把我们数学小天才都难住了？”张佳乐故意大声问，带着调侃的笑意，走过去拿起练习册。苏青青也凑过来看。
练习册翻到的那一页，干干净净，只在一道非常基础的几何题旁，用铅笔写了个小小的问号。
张佳乐和苏青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这道题啊…”张佳乐拖长了调子，拿起一支笔，在草稿纸上随手画了个示意图，“关键是要在这里做一条辅助线…”她一边讲解，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王小明和苏青青。
王小明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题目上，他时不时偷瞄着苏青青专注的侧脸，脸微微泛红。苏青青则很配合地听着张佳乐的“讲解”，偶尔点点头，目光偶尔和王小明撞上，又飞快地移开，脸颊也染上淡淡的红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青涩、甜蜜又略带尴尬的微妙氛围。
张佳乐心里乐开了花。她故意放慢语速，东拉西扯地讲着解题思路，实则是给两人制造“眉目传情”的机会。
“所以，你看，这样一连，答案是不是就很明显了？”张佳乐画下最后一笔，总结道。
“啊？哦！对对！明白了！原来这么简单！”王小明如梦初醒，连忙点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
苏青青也抿嘴笑了：“嗯，佳乐讲得真清楚。”
“那是！”张佳乐得意地扬起下巴，拍了拍王小明的肩膀，“小明啊，以后这种‘难题’随时找我！包教包会！”她把“难题”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夕阳的金辉洒在三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微风吹过，带来初冬的凉意，也带来了少年少女们压抑不住的、清脆的笑声。那份属于青春的、纯粹的烦恼和快乐，暂时驱散了张佳乐心头所有的阴霾。她看着王小明在苏青青面前笨拙又努力的样子，看着苏青青羞涩又开心的笑容，一种强烈的、被需要的感觉充盈着内心。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占据别人身体的异世灵魂，不再是林冰眼中需要赎罪的囚徒。她是他们的朋友，是王小明的“恋爱军师”，是他们信赖的“小老师”。这份平凡而真实的认同感，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她冰封的世界里，顽强地燃烧着。
当夕阳沉入地平线，三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
张佳乐走在最后，看着前面并肩而行、偶尔低声交谈的王小明和苏青青，她的脚步忽然停了一下。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楼梯拐角的阴影处。
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高挑、清冷、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
林冰？！
她怎么会在这里？
张佳乐的心猛地一跳！夕阳的余晖已经消失，楼梯拐角的阴影处光线昏暗，她甚至不能百分百确定那是不是林冰。但那个一闪而过的、清冷孤寂的侧影轮廓，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刚刚被友情温暖包裹的泡沫。
林冰…看到了吗？看到了她在朋友中间嬉笑的样子？看到了她这个在琴房里笨拙赎罪的人，此刻却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她会怎么想？是觉得她虚伪？还是觉得她根本没把那个沉重的“一年之约”放在心上？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上。刚刚还温暖的心，瞬间又沉入了冰冷的湖底。她看着前面依旧沉浸在甜蜜烦恼中的朋友，看着他们毫无所知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割裂感再次将她撕裂。
冰与火。赎罪于平凡。林冰的注视与朋友的信任。
她的人生，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切割，一半是冰冷琴房里无声的煎熬与那个沉默的保温杯，一半是课间走廊的牛奶香和音乐角的夕阳金辉。
而那道界限，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跨越。
张佳乐握紧了微凉的指尖，快步跟上了前面朋友的步伐，将那个模糊的侧影和随之而来的寒意，暂时抛在了身后渐浓的暮色里。
只是，回到冰冷的公寓，看着桌上那个被清洗干净、静静立着的银色保温杯时，她仿佛又看到了林冰站在楼梯拐角阴影处的、模糊而冰冷的轮廓。杯壁上残留的水珠，在灯光下，像一颗颗凝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