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星辰高中音乐楼顶层琴房。
推开门,冷气如同蛰伏的兽,瞬间将张佳乐包裹。她下意识地看向琴凳间的地面————
空的。
那个连续几天都准时出现的银色保温杯,今天没有出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张佳乐的脚步顿在原地,一股说不清的失落和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抬眼看向钢琴前那个背对着她的身影。林冰依旧穿着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晨光勾勒出她挺直而孤寂的轮廓。她今天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默,散发出的冷意也更加纯粹、更加拒人千里。
是因为昨天在音乐角“不务正业”被看到了吗?张佳乐的心沉了下去。那模糊的一瞥,难道真是林冰?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和警告?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林冰甚至没有因为她的停顿而回头。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拒绝任何交流的冰山。
张佳乐默默地走到自己的琴凳前坐下。冰冷的凳面刺得她微微一颤。没有温热的红枣水驱散指尖的寒气,只有哈农练习那枯燥冰冷的音符在等待着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往日更加沉重的死寂。
她将冰冷僵硬的手指放在琴键上,努力回忆着昨日那一点点微弱的“流淌感”。然而,心绪的纷扰和环境的冰冷,让那点好不容易抓住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指尖再次变得笨拙而僵硬,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砸在冰面上,发出刺耳而生硬的回响。
“噔…噔…噔…”
单调的音阶在冰冷的空间里艰难爬行,每一次卡顿和错音都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在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林冰的琴声在她身后流淌,依旧精准,依旧冰冷,却比往日多了一种…刻意的疏离?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刻意强调着距离,没有丝毫的停顿或反馈,仿佛她身后的张佳乐和她的联系,根本不存在。
张佳乐咬着下唇,努力压下心中的委屈和酸涩。她强迫自己专注于指尖,专注于那微不足道的进步。然而,哈农练习的枯燥和林冰那无声的冰冷排斥,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
“佳乐!救命!”
午休时间刚结束,王小明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到张佳乐课桌前,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和…绝望?他手里紧紧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怎么了?”张佳乐被他吓了一跳,暂时从清晨琴房的冰冷氛围中抽离出来。
“是…是青青!”王小明喘着气,脸憋得通红,“下周…下周音乐课有个小测验!要弹一首指定曲目!就…就《欢乐颂》开头那八个小节!可青青她…她怎么都弹不好!眼看就要不及格了!她急得都快哭了!”
苏青青也红着眼圈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佳乐…我…我是不是特别笨啊?连这么简单的都练不好…小明教了我好几遍,我还是…”她说不下去了,沮丧地低下头。
看着朋友焦急又无助的样子,张佳乐心头一紧。清晨琴房的冰冷和此刻朋友的热切求助在她心中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道:“别急!走!找个地方,我教你!” 这一刻,帮助朋友的迫切感压倒了一切,甚至暂时盖过了对林冰那座冰山的恐惧。
三人悄悄溜到了午休时间人迹罕至的小音乐教室。
“就…就这里。”苏青青指着谱子上《欢乐颂》开头那几个音符,声音还带着点哭过的鼻音。
张佳乐坐到钢琴前。当她的手指触碰到熟悉的黑白琴键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不再是面对林冰时的恐惧和笨拙,不再是赎罪般的沉重压力。这一次,她是“老师”,是为了帮助朋友而坐在琴凳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林冰那些冰冷却精准的指导。
“手腕放松,”她模仿着林冰的语气,尽管柔和了许多,“手指像这样…自然弯曲,不要砸下去,想象力量是流淌过去的…”她一边说,一边在琴键上缓慢地示范着那几个简单的音符。
“对!就是这样!”王小明在一旁激动地小声说,“佳乐你示范得太清楚了!”
苏青青也用力点头,眼睛亮了起来:“好像…好像有点明白了!”
看着苏青青在王小明鼓励下小心翼翼地尝试,虽然依旧磕磕绊绊,但眼神里充满了认真和希望,张佳乐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暖流填满。这份被需要、被信任、能切实帮助到朋友的感觉,像阳光穿透阴云,瞬间驱散了清晨琴房里残留的所有寒意和失落。
她耐心地纠正着苏青青的手型,鼓励着她每一个微小的进步。不再是枯燥的哈农,而是为了一个具体的目标——帮朋友通过测验。这份纯粹的目的,让她教得格外投入,也让她对自己的“钢琴知识”多了一份奇妙的认同感——原来,林冰那些冰冷的指令,真的有用!
“对!就是这样!手腕再放松一点!”
“注意这个音要稍微长一点…”
“别急,慢慢来,我们再来一遍…”
小小的音乐教室里,回荡着《欢乐颂》那简单却充满希望的旋律片段,夹杂着王小明低声的鼓励和苏青青专注的呼吸声。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洒在三人身上。张佳乐看着朋友专注的侧脸,感受着指尖下传递出的那份为了朋友而努力的温度,一种前所未有的、脚踏实地的价值感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这一刻,冰冷的琴键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
当放学的铃声响起,张佳乐和王小明、苏青青一起走出教学楼。
“佳乐!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苏青青抱着书包,脸上洋溢着如释重负的笑容,“我感觉我一定能练好!”
“没错!多亏了你这个‘小老师’!”王小明也推了推眼镜,感激地看着她。
“小意思!”张佳乐笑着摆摆手,心情久违的轻松,“明天午休继续!包教包会!”
夕阳的金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笑声在晚风中飘散。张佳乐享受着这份平凡而温暖的友谊,仿佛清晨琴房的冰冷和那个消失的保温杯,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
然而,当她习惯性地、带着一丝放松后的慵懒踏上通往校门口的台阶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在台阶的转角处,那片熟悉的、被高大梧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林冰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没有看张佳乐,目光似乎落在远处的某个虚无点上。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冷孤寂的侧影,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冷冽。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还是乐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张佳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脏狂跳起来!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她看到了?看到了她和朋友说说笑笑走出校门?看到了她这个在琴房里笨拙赎罪的人,此刻却像个无忧无虑的普通学生?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她。清晨消失的保温杯,琴房里刻意的冰冷疏离,还有此刻这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阴影里的身影…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猜测:林冰在观察她!用一种冰冷的方式,评估着她对这个“一年之约”的态度!
林冰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目光。
冰冷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精准地穿透傍晚的暖色调,落在张佳乐瞬间苍白的脸上。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
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这样看着张佳乐,如同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失望?
仅仅几秒钟的对视,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林冰什么也没说,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她迈开脚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笃、笃”声,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径直朝着校门外走去。背影挺直、孤绝,渐渐融入傍晚的车流和人影之中,消失不见。
留下张佳乐一个人僵立在台阶上,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晚风吹过,明明是温暖的晚风,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朋友关切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夕阳的金辉依旧温暖,却再也无法驱散她心头那骤然笼罩的、来自阴影处的巨大寒意。
保温杯的温暖,朋友间的欢笑,琴键上为朋友教学的温度…所有刚刚获得的微光和暖意,都在林冰那冰冷的、无声的一瞥之下,被瞬间冻结、击碎。
冰阶下的影,无声的审问。
赎罪之路,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漫长和寒冷。张佳乐握紧了冰凉的手指,望着林冰消失的方向,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悄然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