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星辰高中音乐楼。
秋雨过后的空气带着刺骨的湿冷,晨曦被厚重的云层阻挡,只在天地间透出一点惨淡的灰白。整栋大楼寂静无声,像一座沉睡的冰雕。唯有顶层那间专属琴房,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
张佳乐站在琴房门外,手悬在半空,指尖冰凉。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冷意似乎能顺着气管一路冻到心底。昨晚林冰那句冰冷无波的“明早七点,琴房”,此刻像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
不是新生,而是…囚徒。一个需要用琴声赎罪的囚徒。
她最终落下手指,轻轻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林冰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锋利,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
推开门。冷气扑面而来,比走廊更甚。
林冰已经坐在钢琴前。她没有穿平日的职业套装,而是一身简约的黑色羊绒衫和长裤,长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颗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泪痣。她背对着门口,晨曦的微光勾勒出她修长而孤寂的轮廓。琴盖掀开着,黑白琴键像一排沉默的牙齿,等待着被唤醒。
“林老师。”张佳乐的声音有些干涩,用了这个更契合此刻身份的称呼。她小心地关上门,站在门口,不敢靠近。
林冰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坐。”
张佳乐这才注意到,琴凳旁边,多了一个普通的木制琴凳,和那张昂贵的三角钢琴格格不入。
她依言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没有寒暄,没有指导,没有眼神交流。林冰只是沉默地看着琴键,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抗拒着什么。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冰才终于动了。
她没有看张佳乐,手指直接落在琴键上。
一串流畅而冰冷的音符流淌出来——是《星尘低语》的开头几个小节。她的动作精准、优雅,却毫无感情,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用冰雕琢而成,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弹完这几个小节,她停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
“看清楚指法。记住力度。”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说明书,“开始。”
没有多余的指导,没有鼓励,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这就是第一课。
张佳乐的心沉了下去。她明白,林冰答应给她一年时间,但这绝不意味着原谅或接纳。这更像是一种冰冷的交易,一种在巨大伤痛和无望之下,抓住的最后一丝荒诞的…可能性?一种对逝去承诺的、绝望的延续?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和忐忑,将冰冷的手指放在琴键上。按照记忆中林冰刚才弹奏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按下去。
“噔——”
一个僵硬、干涩的音符在寂静的琴房里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之前林冰营造出的、短暂而冰冷的流畅感。
刺耳得让张佳乐自己都皱了下眉。
林冰的背脊似乎更僵硬了一瞬,但她没有回头,没有斥责,也没有纠正。只是沉默。
张佳乐咬咬牙,再次尝试。
“噔…噔…”
依旧不成调,节奏混乱,手指笨拙得像两根木棍在琴键上戳动。
每一次错音,每一次卡顿,都在死寂的空气里无限放大,像是对那个消失灵魂的亵渎,也像是对林冰忍耐力的残酷考验。
时间在冰冷的琴键和不成调的旋律中艰难流逝。张佳乐的手指渐渐从冰冷变得酸痛,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巨大的压力和那份无所不在的、冰冷的审视感。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冰原上蹒跚学步的拙劣演员,而唯一的观众,背对着她,沉默得如同冰山,却散发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终于,在又一次手指打结,弹出一个极其刺耳的不和谐音时。
林冰猛地站起身!
动作突兀而僵硬。
她没有回头,没有看张佳乐一眼,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琴房,面朝窗外依旧灰蒙蒙的天空。她的肩膀绷得死紧,双手紧紧握在身侧,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琴声戛然而止。
张佳乐的手指僵在琴键上,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要放弃了吗?这第一课就要宣告结束了吗?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林冰只是站在那里,背影如同一尊凝固的、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冰雕。窗外的天光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那挺直的背脊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和挣扎。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
过了许久,久到张佳乐以为时间已经停止。
林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干涩的沙哑:
“手腕…放松。”
“想象你的手指是…流淌的水。不是…砸下去。”
她的声音很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说出这几个字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张佳乐。
张佳乐愣住了。
这…这是在指导她?
尽管只有寥寥数语,尽管依旧冰冷,尽管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但这确实是指导!是在她拙劣到令人绝望的演奏后,给予的、最核心的修正!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被点醒的恍然,有被意外指导的受宠若惊,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心酸。她看着林冰那孤寂而紧绷的背影,仿佛能感受到她内心那场无声的风暴:对逝者的哀恸,对眼前这个占据者灵魂的本能抗拒,以及那一点点、被“一年之约”和“守护承诺”所强行撬开的、极其微小的…责任感?
“是…林老师。”张佳乐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她努力吸了吸鼻子,将那份酸涩压下去。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腕上,努力去“想象”手指是水。
她屏住呼吸,再次落指。
这一次,她不再想着模仿林冰,不再想着“完成任务”,而是倾注了所有的意念在那份“流淌”的感觉上。
“咚…”
音符依旧生涩,依旧不完美,但那个刺耳的“砸”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显笨拙的、却带着一丝连贯性的尝试。
“对…这样…”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像是抓住了什么。
她又尝试了几个音,虽然依旧缓慢、磕绊,但那份僵硬感确实减轻了少许。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感觉”开始萌芽。
林冰依旧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沉默得像一尊石像。但张佳乐敏锐地感觉到,她紧绷的肩膀,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弛了那么一丝丝。
琴房里,只剩下张佳乐那断断续续、却不再刺耳的练习声。
林冰没有再开口。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坐标,一个冰封的灯塔。
窗外,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初冬寒意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形成一道细长的、微暖的光痕。
那光痕的边缘,正好落在了林冰的脚边。
她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避开那光,但最终,没有移动。
只是那沉默的背影,在稀薄的光线下,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
张佳乐没有抬头,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缓慢流淌的琴音和自己的手腕上。
她不知道林冰此刻在想什么。
她也不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但至少,这冰冷的第一课,在无声的煎熬和那缕意外降临的微光中,艰难地、蹒跚地,开始了。
冰封的琴键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热流在悄然涌动。一条属于救赎、也属于新生的、布满荆棘的星轨,在沉默与磕绊中,无声地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