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冰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成了冰。
张佳乐最后那句嘶哑的坦白——“我叫张佳乐,但我的灵魂来自另一个世界”——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将两人同时吞没的、死寂的寒潮。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张佳乐压抑不住的细微啜泣声,在冰冷的空间里断断续续地回荡。
林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骤然冻结的冰雕。她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那双总是覆盖着锐利寒冰的眼眸,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近乎空茫的震动。她看着蜷缩在沙发上、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的少女,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和颤抖的肩膀,看着她那头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的银白色长发——这曾是她熟悉的、寄托了太多期望的身影,此刻却像一个被强行塞入了陌生灵魂的躯壳。
“另一个…世界?”林冰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枯木,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滞涩。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的人,目光里不再是审视和愤怒,而是某种被颠覆认知后的巨大冲击和茫然。“你…你是说…”
“我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张佳乐的声音嘶哑而破碎,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林冰,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祈求,“我一觉醒来,就在这具身体里了…原来的‘张佳乐’…我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巨大的愧疚感和对未知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眼泪汹涌而出,“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想占据她的身体…可我回不去…”
林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办公桌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桌面的实木纹理中。支撑她走到今天的、那个关于“背叛”和“欺骗”的愤怒堡垒,在“穿越”这个荒诞却又无法证伪的解释面前,轰然坍塌了一角。随之而来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更冷的寒意和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
她看着眼前哭泣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属于这个身体的、属于一个陌生灵魂的巨大恐慌和迷茫。愤怒失去了目标。质问失去了意义。她精心收集的所有证据——琴谱、胸针、胎记——此刻都指向了一个更令人绝望的真相:那个她看着长大、倾注心血、如同妹妹般的女孩,可能真的…消失了。
一股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远比任何愤怒都要来得剧烈。她想起那个在琴房里专注练琴、会因为一句夸奖而眼睛发亮的小女孩;想起她第一次获奖时,抱着奖杯冲进自己办公室时那灿烂的笑容;想起她出国前,抱着自己低声说“林老师,等我回来弹《星尘低语》给你听”时眼中的依恋…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碎片,狠狠扎进林冰的心里。
“她…”林冰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沉的疲惫和痛楚,“她曾是我…唯一的光…” 这句话如同叹息,轻飘飘地落下,却在寂静的办公室里砸出沉重的回响。那冰封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深切的悲伤和…脆弱。
张佳乐的心被狠狠揪紧。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而是因为林冰此刻流露出的痛苦。那是一种失去至亲至爱般的痛楚。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林冰会如此执着地追问、如此愤怒地质疑——她不是在维护一个特招生的身份,她是在寻找一个可能永远也找不回来的、对她而言极其重要的人!
“对不起…”张佳乐的声音哽咽着,除了这三个字,她找不到任何语言能表达此刻心中的愧疚和难过,“对不起…林理事…”
林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深切的悲伤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覆盖上冰层,但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改变了。她没有再看张佳乐,而是缓缓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
“你走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却不再有之前的锋利和压迫,只剩下一种沉重的疲惫和疏离。
张佳乐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冰的背影。
“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离开星辰高中。”林冰的声音毫无波澜,“或者,离开这座城市。去哪里都行。我会处理好手续,对外就宣称…‘张佳乐’旧疾复发,需要长期休养。”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的‘父母’那边,我会联系他们解释…当然,是用他们能接受的方式。”
离开?就这样离开?
张佳乐的心沉了下去,但同时也涌起一丝荒谬的解脱感。这似乎是唯一的解决办法。抹去“张佳乐”的存在,让这个错误无声无息地消失。
然而,当她扶着沙发扶手,准备艰难地站起来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办公桌角,那本摊开的、属于原主的琴谱笔记上。
昏黄的灯光下,那娟秀的字迹清晰可见:
“林老师送给我的第一首曲子。要像星星一样守护它。”
旁边那个小小的、用铅笔画的星星图案,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消失女孩的依恋和承诺。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花,骤然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现。
她不能走。
至少,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林理事…”张佳乐的声音依旧有些颤抖,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站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泪还未干涸,但眼神却不再逃避。
“我…我不能走。”
林冰的背影微微一顿,但她没有回头。
“理由?”冰冷的两个字。
张佳乐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锁在那本笔记上:“因为‘她’答应过你…要弹《星尘低语》给你听。”
林冰的身体明显僵硬了。
“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她’,”张佳乐的声音带着苦涩和决心,“我也永远弹不出‘她’的水平…但是…”
她抬起头,看向林冰那冷硬的背影,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但是,我占用了她的身体,欠下了她无法偿还的债。”
“如果我就这样消失,那首《星尘低语》就真的永远沉寂了。”
“林理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一丝孤注一掷,“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代替‘她’…不,是让我这个占据了‘她’位置的人…”
“让我把这首曲子,真正地、完整地…学会。”
“然后,弹给您听。”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替她、也替我自己…对您的补偿。”
办公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窗外,不知何时,细密的、冰冷的雨丝开始飘落,无声地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林冰依旧背对着她,沉默得像一座真正的冰山。只有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张佳乐的心悬在嗓子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她能感觉到林冰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疲惫和挣扎。
终于,林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冰封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在激烈地翻涌、碰撞。她看着张佳乐,那眼神不再是审视,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带着沉重痛楚的评估。
雨声沙沙地敲打着玻璃。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久到张佳乐几乎以为那沉默就是拒绝的时候。
林冰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像是穿越了厚重的冰层,带着一种冰冷的、疲惫的,却又仿佛被某种微弱力量撬动了一丝缝隙的复杂语调:
“多久?”
张佳乐愣了一下,随即心脏狂跳起来:“什…什么?”
“学会它。”林冰的目光锐利如初,却不再有毁灭性的力量,“你需要多久?”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寒冰中摇曳着升起。
张佳乐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一年。”她报出了一个在她看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期限,但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给我一年时间。”
林冰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像是在衡量这个承诺的重量和这个灵魂的决心。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没有承诺,没有鼓励,只有冰冷的两个字:
“出去。”
“明早七点,琴房。”
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行”。
但这冰冷的话语,却如同赦令。
张佳乐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林冰重新转过去的、依旧冷硬却仿佛笼罩了一层更深孤寂的背影,巨大的复杂情绪冲击着她——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沉重的愧疚,还有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希望。
她对着林冰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艰难地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这间冰冷窒息却又在她生命里刻下转折烙印的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
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冰一人。
她依旧背对着门,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
许久,她才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办公桌上那本摊开的琴谱笔记,停留在那句“要像星星一样守护它”的字迹上。
然后,她的手指移向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了它。
那枚小小的银色星星胸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躺在里面。
一滴冰凉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丝绒盒面上,晕开一点深色的湿痕。
林冰猛地闭上了眼睛,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对抗着什么汹涌而来的情绪。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是为某个逝去的灵魂奏响的、无人倾听的挽歌,又像是为一段荒诞却注定纠缠的救赎之路,拉开了湿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