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云家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之上,唯有檐角悬挂的几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出昏黄而孤寂的光晕。白日里小比的喧嚣早已散尽,演武场的青石板反射着冰冷的月光,偌大的府邸陷入一片沉寂。
陈尘刚回到自己那偏僻小院不久,院门外便再次传来了那熟悉的、清冷而规律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他微微蹙眉,心中有些讶异。云清瑶方才在冰云峰静室已然道过谢,此刻又来,所为何事?
打开院门,只见云清瑶依旧是一身月白,立在清冷的月光下,宛如月宫仙子临凡。只是,她那双平日如同冰封湖面的眸子里,此刻却仿佛映入了星子,闪烁着一种难以平静的、混合着激动、喜悦与某种倾诉欲望的光芒。她手中,竟还提着一盏精致的琉璃宫灯,暖黄的光晕为她清冷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罕见的柔和。
“陈公子,”她的声音比起平日,少了几分寒意,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生气?“方才……心中颇不平静,难以入定。见公子院中尚有光亮,冒昧前来,想……与公子说说话,不知可否打扰?”
这个请求,比请他查看功法更让陈尘意外。他看着云清瑶眼中那尚未完全平息的波澜,以及那丝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脆弱”的真诚,沉默了片刻,侧身让开。
“小姐请进,只是寒舍简陋,恐污了小姐清目。”
云清瑶微微摇头,提着宫灯走了进来。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小院的黑暗,将那几株顽强挺立的冬青草和银边藤也染上了一层温柔的色彩。她目光扫过这方与她居所天差地别,却意外透着几分井然生机的小天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陈尘将她引至院中那个简陋的石亭。亭中只有一张石桌,两个石凳,布满灰尘。陈尘用袖子拂去石凳上的浮尘,示意云清瑶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
琉璃宫灯放在石桌中央,成了这寒夜中唯一的光源与暖意。两人相对无言,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只有寒风掠过枯枝发出的呜咽,以及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最终还是云清瑶打破了沉默。她看着跳跃的灯焰,声音轻缓,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与感慨之中。
“陈公子,你知道吗?”她抬起头,冰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我自测出灵根那日起,便被家族寄予厚望。《冰心诀》,云家嫡系核心功法,多少人梦寐以求。我从六岁开始修炼,至今已逾十载。寒暑不辍,心无旁骛。”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陈尘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所付出的艰辛与承载的压力。
“他们都叫我天才,说我是云家未来的希望。”她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的弧度,“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天才’二字,是何等沉重。我不能出错,不能停滞,必须永远走在最前面,才能不负家族期望,才能……守护我想守护的东西。”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亭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了些许:“这数月瓶颈,于我而言,不仅是修为的停滞,更是一种……信念的动摇。我一度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配得上这‘天才’之名,是否真的能担起那份责任。”
说到这里,她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尘,那冰眸之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直到今日,直到公子那番话,如同拨云见日!公子或许不知,你点破的,不仅仅是我功法上的迷障,更是……我心境上的一道枷锁。”
陈尘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能感受到云清瑶话语中的真诚,这位一向清冷自持的少女,此刻正向他展露着内心不为人知的柔软与压力。这是一种信任,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见她停下,陈尘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平和而沉稳:“小姐过誉了。大道独行,每个人都会遇到迷障。能走出来,靠的终究是小姐自身的悟性与坚持。”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地球人特有的、跳脱出框架的思维,试探着问道:“只是,陈某一直有个疑问,或许有些冒昧……小姐修炼,所求为何?仅仅是……为了家族,为了不负期望吗?”
这个问题,让云清瑶微微一怔。她自幼接受的教导,便是为家族崛起而修炼,这几乎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她从未深思过,“为自己”修炼,该是何等模样。
她蹙起秀眉,认真思索了片刻,才迟疑道:“修炼自然是为了追求长生,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方能庇护家族,践行心中之道……”这是最标准,也最无可指摘的答案。
陈尘却轻轻摇头,灯光在他平静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长生缥缈,力量无涯。若只为外物所驱,是否……有时会忘了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便如那《冰心诀》,小姐追求极致‘冰心’以契合功法,可曾问过,自己的‘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状态’?是绝对的冰冷死寂,还是一种……洞悉万物、不为所动的清明?”
“内心的声音……洞悉万物、不为所动的清明?”云清瑶喃喃重复,冰眸之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又亮起思索的光芒。这个问题,角度太过新奇,直指本心,让她一时难以回答,却又觉得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再者,”陈尘继续道,他想起前世所学的某些理论,用修仙界能理解的方式说道:“天地分阴阳,万物有消长。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小姐的《冰心诀》追求极寒极静,此乃‘阴’之极致。然,极致之处,是否也需考虑‘阳’之生机?便如这寒冬,万物凋零,看似死寂,但冰雪覆盖之下,草木根须仍在积蓄力量,等待春来。那积蓄的力量,便是‘阳’之生机。修炼之道,是否也当如此?在极静之中,蕴养一丝生机;在至寒之内,保留一份灵动?如此,方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非一味追求绝对的‘静’与‘寒’,以致……刚极易折。”
这一番“阴阳相济”、“静中蕴动”的言论,更是如同在云清瑶脑海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这与她以往接受的“唯精唯一”、“极致纯粹”的修炼理念大相径庭!
她秀眉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时而觉得荒谬,时而又觉得仿佛蕴含着至理。陈尘的话语,就像是为她打开了一扇从未设想过的窗户,让她看到了修炼之道的另一种可能。
看着她时而蹙眉、时而眼眸发亮、陷入沉思的模样,陈尘没有再继续多说。他知道,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思维火花,需要时间去消化。
他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那是张淼送来的一套普通陶壶,倒了两杯早已冰凉的茶水,将其中一杯推到云清瑶面前。
“随口胡言,小姐不必当真。夜寒,喝口茶吧。”
云清瑶下意识地端起那杯冰冷的茶水,却浑然未觉寒意。她抬起头,看向陈尘的目光,已经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身怀异术的奇人,更像是……在看一位可以平等交流、甚至能给她带来启迪的……道友!
“公子所言,虽看似离经叛道,却……发人深省。”她声音郑重,“清瑶受教了。”
这一声“受教”,发自内心。
两人就这样,在这寒夜简陋的石亭中,就着一点孤灯,一盏冷茶,时而交谈,时而沉默。大多时候是云清瑶在说,谈及修炼的困惑,对未来的迷茫,对家族责任的认知。而陈尘则偶尔插言,每每总能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提出一些让云清瑶耳目一新、甚至颠覆认知的见解。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神秘的、能“看见气”的人,更是一个有着独特思维方式、仿佛站在更高处俯瞰大道的……交流者。
夜色渐深,寒意愈重。琉璃宫灯的光晕也似乎黯淡了几分。
云清瑶终于从那种激荡的思绪中稍稍平复,她看着对面在灯光下显得沉静平和的陈尘,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仿佛这冰冷的联姻,这尴尬的关系,在这一夜,被一种更为纯粹、更为珍贵的“道友”之情所悄然取代。
她站起身,提起宫灯,灯光映照着她清丽绝伦的侧脸。
“今夜与公子一席话,胜读十年族中藏典。”她语气诚挚,带着一丝释然与轻松,“多谢公子。”
陈尘也站起身,微微颔首:“能与小姐论道,亦是陈某之幸。”
云清瑶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今夜这个不一样的陈尘刻入心中,然后转身,提着那盏渐行渐远的宫灯,融入了浓郁的夜色之中。
陈尘独立在石亭中,感受着四周重新涌来的寒意与寂静,嘴角却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关系,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质的改变。
从名义上的夫妻,到或许可以称之为……道友的存在。
这对他而言,在这危机四伏的云家,无疑又多了一份无形的依仗。
他抬头,望向东边天际那即将破晓的微光。